草棚木桩子上垂着半截缰绳,断面齐整,明显是刀痕砍伐所致。
沈长风握着那小半截沾着血的缰绳,蹲下身,指腹抚过面前明显下陷的湿泥地,脑海中重演着当时的情景:贼人在堂前劫掠财物时照夜玉狮子高声示警并试图挣脱缰绳,他平日并不会绑紧——所以只能是那些人先一步发现了照夜玉狮子并扯住了它的绳子,太用力以至于让他的马儿受了伤。
沈长风目眦欲裂,胸膛激烈起伏着,目光快速扫过四下散乱的稻草,果然在被打翻的锅碗瓢盆中找到一只破裂的瓷碗,泛黄碗底出还有未溶解的粉末。
那些人要将照夜玉狮子带走,它激烈地反抗、嘶鸣,它奋力将贼人踢翻撞开,再次试图挣脱缰绳。
他从稻草堆里捡起一根枣木棍子,摸到中段一个凹痕以及蛛网似的裂缝,指尖都开始颤了起来——他们见它性格刚烈难以驯服,勃然大怒用棍棒伺候,紧接着他们灌它喝下蒙汗药,就在他归来那条路将它半推半拽地带走了。
土墙后传来说笑声,沈长风僵硬地扭转了身子。
常远提着两筐满满的蔬果鱼肉,咂巴着嘴说道:“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有这般正经做顿吃的了,今日是个大日子,我好好做上几个荤菜,郎君不爱吃油腻辛辣,那这条鱼便作清蒸的……”
青松背后竹篓里装着竹篾宣纸等物,那时沈长风早就特意嘱咐他采办的,只是因为没找到住处一直搁置着。他抱着两坛子酒,奇道:“你怎地知道郎君口味?”
常远“啊”了声,笑道:“这个嘛,长公主殿下也是这样,我便觉得郎君应该也是这般。”
青松颔首,又小声说:“可别在郎君面前提殿下,他很不喜欢的。”
常远眼里有些惆怅,轻轻诶了声。
两人走到门前,看到这满地狼藉都傻眼了,这时草棚传来响动,常远慌里慌张跑过去,见沈长风衣摆沾了血,话都说不直了,“郎君,郎君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
沈长风缓缓抬起头,忽然猛地挥出一拳,那常远本就没有二两肉,受了这一拳像断线风筝般向后飘去,而后重重摔落在地,喉头溢出一口腥甜。
沈长风拎起他的衣领,将他拽离地面,两颊青筋由外而内浮涨而起,像有蛊虫在其中涌动,“我的马去哪儿了!”
常远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说话时血沫汩汩往外渗:“我不知道,玉狮子怎么了?郎君……”
青松一眼瞥见草棚空空如也,心中大惊,怪道沈长风这般发火,照夜玉狮子被人偷了!他担心会惹出人命,忙道:“常叔方才一直与我一起,郎君,会不会是有人报复……”
沈长风想也不想,“不可能!”
如果是他的仇家,一定会冲着了结他的性命来,又或是将照夜玉狮子杀死泄愤,而不是这样想尽法子将马带走。
沈长风将常远的右手翻转,果不其然见到拇指内侧有块月牙状的硬茧,食指外侧亦有发黄甚至发亮的茧子——那都是沉迷推牌九的赌徒手上常有的典型印记。沈长风心中悔恨不已:赌鬼害我!
常远见他敏锐至此,又是敬畏又是愧疚,禁不住落下泪来:“郎君!那都是从前的事,我已和他们讲好会尽快将银子还清,自郎君要在我处落脚,我便洗心革面、金盘洗手了!我真没想到他们会这般过分,我……”
沈长风被这话气得气血翻涌,几乎两眼一黑!那不就是今日才决定的吗!
他忍了又忍,才将就地捏爆常远头骨的冲动忍下,血红着一双眼,“带我去赌坊!”
赌坊里,狭小抱厦十几个人围着张小小油亮方桌,伸长脖子死死盯着盅下,待得看清底下骰子,齐齐哄然大叫起来。庄家一脚踩在长板凳上,咬着烟袋吃了一口烟,云雾缭绕中将桌上的纹银小锭全搂回自己的面前。
门帘闪动一下,刺鼻烟气被吹散,穿堂风卷着汗酸、劣酒和饭菜馊味直扑入脸,庄家眯着眼望去,只见两个生面孔男子,因一时未适应光线,有些看不清脸,只依稀看出当前一个男人身形魁梧,脸上有道疤,正与上前的小厮说着什么。
庄家隐约觉得这不是寻常赌客,但见下一局已开始,没当回事,站在长凳上的脚趾用力蜷着,像做法一样摇起了骰子。
“嘭!”巨大一声,像是什么被砸烂的声音,人群外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这头庄家见着骰子下点数,暗骂一声,见外头喧闹声有愈演愈烈的阵势,正想询问又听见那吵闹声渐渐平息了去,陷入另一种诡异的平静中。
庄家意识到不对劲,伸出烟袋将人拨开,最后一个人闪开的瞬间,一柄雁翎刀擦着他的脸急速飞过,“锵”一声直直插入他身后屏风。
他呆呆地伸手一摸,只见满手的鲜血,这才后怕起来,惊得双腿都站不稳。再去看方才回话的小厮,满脸都是血,倒在地上像条死鱼一样抽搐着,整个赌坊的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这桌的人。
瞬间,赌客们作鸟兽散,掀桌子钻桌底到处乱窜,见那刀疤脸堵着面前不敢靠近,慌不择路窜入赌坊内院,男人女人惊叫声哭声齐齐响起来,鸡飞狗跳,好不狼狈。
庄家捂着脸上不断往外淌鲜血的伤口,正想翻窗逃走,不妨被人扯住后背衣裳拉了回去,还未来得及惊叫忽听到扎实的砰砰几声。声停之后晕头转向,额上传来阵阵剧痛,眼前血红一片,原是头被磕破了。
沈长风大力揪着庄家后脑的发,像拎着条死鱼一样将他提在半空,问:“我的马在哪里?”
庄家马上回道:“没有,我没什么马!”
沈长风不应,下颌变得越发冷硬,按着庄家的头又要往下砸,后者哆嗦着告饶:“大人饶命,小人不知那马儿是大人的,我不得好死!”说着开始左右扇起了巴掌,“大人,您大人不小人过……饶了小人这一回……”
沈长风听他回话,心一寸寸变凉,呼吸变得湿润粗重,大力拍向一侧的檀木桌:“我只要我的马!”
庄家直接跪了下来,边哭边拜:“大人饶了我罢!那马儿已经不在我这儿了!”
一盏茶后,沈长风步出赌坊。阳光有些刺眼,他迈过门槛时,身影有些不稳,缓了几息才方启步急冲出去。
蹲在路沿唉声叹气的常远马上站起来,刚想问话,身后的青松脸色难看,摇摇头,示意他别多话。
赌坊这般大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官府的人。
据赌坊的人交代,照夜玉狮子被转卖给了一个茶货商人,山西人士,买下马儿之后就出城去了。
几人往去山西的官道上寻了两日,却找不到任何线索。
这两日沈长风像疯了一样,不眠不休,除了匆匆喝几口水,其余吃食都是囫囵一口吞下又继续赶路,奉命一同搜寻的衙役苦不堪言,从一开始的同情到如今已满腹怨言:不过是一匹马而已!从前人丢了也没这般连轴转,再这般下去他非得勤猝不可!
沈长风率先到达路上的第二家客栈,问起是否有商队在此歇脚时,店掌柜很肯定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沈长风看着他笃定的脸,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双腿一软瘫软下来。
那支商队人数在二十以上,还携带骡马,如果不在此处补给物资的话,还须走五日还能到达下一个驿站,草料和水源根本不会够用!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那些人根本没有走这条道,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茶商,他们留下的所有身份痕迹都是假的!包括在城门处指认方向那几个人,也是他们特意留下误导自己的!那些人知晓照夜玉狮子绝非凡品,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会找,也知道自己会关心则乱,故意留了后手。
沈长风的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他已经错过了寻找的最佳时机!
青松等人来到时,就见到客栈门口站着一群探头围观的食客,眼光异样且低声窃语,青松心中一紧,走近前一看,只见沈长风倚在帐桌前,眉头紧锁,微弓着身,似承受着某种巨大痛苦,指腹紧紧揪着头顶的发束,用力过猛,连指节都在打着颤。
偏偏那衙役觉得松了口气,悠哉地在桌前坐下,“老弟,我说话不中听,将你说的那什么‘价值不菲’的骏马带走的人家至少也是殷实之家,指不定对它还是好事呢。那庄家不也说了,马儿身上带了伤,不花大价钱好不全。”
沈长风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是本就煞白的脸这下口唇也褪去血色了。
照夜玉狮子于沈长风而言,绝非是坐骑而已,它陪着沈长风走过了十几个年头,也是无条件信任他的友人,是他的最亲密的家人,从前林媚珠还打趣过,说沈长风是将要照夜玉狮子当嗣子养的,当时沈长风只是笑笑,没有反驳。
青松一听这话就怒了,两三步冲过去就要揍人,衙役也沉了脸:“老子好心帮你们找马,你给我摆什么谱?你以为你是谁啊?一脸穷酸相,连客栈都住不起,指不定这马儿也是哪里偷来的!”
客栈掌柜知道地方县衙与卫所一直有些嫌隙,怕被殃及池鱼连忙上前劝说,好容易才将两人拉开。
沈长风忽然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青松回道:“初四了。”这两月攒了几日休沐,很快便要回卫所了。
沈长风眼神定了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慢慢起了身,走上了来时的路。
青松算着回卫所的日子,忽然想起还有一件大事……还有两日是林媚珠的生辰!
接下来两日,沈长风恨不得将自己掰开几份用,冷静下来后他很快梳清了线索,那些人故意将他往外引,他推测照夜玉狮子还在城内的可能会更大,他将城里的富贵之家逐个列出,昼伏夜出,白日给林媚珠修补生辰礼,夜晚偷偷到那些人家探查。而青松继续在城门处问询查找,常远则混迹三教九流试图寻找出蛛丝马迹。
在此之前,沈长风花了三月时间给林媚珠准备了数盏精美花灯,然而被打砸后只剩两盏还算完好。
他不擅长做这样的精细活计,第一盏根本撑不起来,作废。
第二个歪歪扭扭像个方形鸡笼,作废。
第三个总算有花灯的模样了,但转不起来,还是作废。
……
直到做到第六个,才觉得差强人意。
他忙得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每次寻觅之后都是更深的失落,只能将这种无休止的惘然和自责付诸于眼前两盏花灯上。
初六这日,他带着花灯往惠生堂走去。
早前他已递过口讯,希望能见上林媚珠一面。门口的伙计见着他 ,被吓了一跳。眼前的男子脸色苍白憔悴,下颌长着青色胡茬,虽是笑着却神情恍惚,手脚反应亦有些迟缓,可眼神却亮得摄人,不是那种很欢欣鼓舞的光,反而像是临终含有执念的人吊着一口气回光返照,濒死之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将这稻草从他手中抢走,他整个人就能崩溃散作齑粉。怕他发疯闹事,伙计不敢直接回绝,只教他在门口候着。
沈长风心中稍安,果真眼巴巴在屋檐下等着。然而等了又等,等到伙计要关门收市,还是不见林媚珠的影儿。
沈长风又向前询问,他语气急躁,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整个身子像紧绷着一根弦一样,像魔怔了一般,连眼底的血丝都跟着微微发颤起来。伙计更加害怕,只好敷衍道:“掌柜已回府去了!”
沈长风轻轻“啊”了声,不敢耽搁,拎着那两盏花灯跌跌撞撞又跑到林媚珠的住处。
等看清门前暖黄烛光,他直觉心中好似也被烛火煴暖了,不自觉扯了扯嘴角。他小心地敲了敲门,退后三步,理好身上衣裳,轻轻咽了咽唾沫,等着人来应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