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东宫,风雨亭的桃花将青石板盖的严严实实,风过之处撩起花瓣,在池中掀起阵阵涟漪。李怡倚着朱漆廊柱,指尖轻抚腰间的玉带,思绪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宋思妍莲步轻移,穿过廊亭缓步走来,夜风牵动她鬓边的金步摇,神貌与二十年前那个被继母推入冰湖的小女孩如出一辙。真像啊,李怡不觉想。
“皇叔公突然找我有事吗?”宋思妍环顾四周后微微欠身,开门见山。
李怡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递上青瓷药瓶,朗声道:“听说你昨日跪了三个时辰。这是活血化瘀的药,记得擦。”
宋思妍接过药瓶,恰闻更声穿透夜色而来,如重锤般敲打着她的渺小与脆弱。十年前那个雪夜,李怡也是这般送来伤药,那夜他一如既往地戴着李湛的面具,如同怪志里的画皮狐仙。她突然记起自己入宫前父亲的叮嘱:“思妍,切记,在东宫要学会装聋作哑。”
彼时,李永正站在假山后,听着两人的对话,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折扇,指节泛白,如同握着最后一根稻草。棉子的话如毒蛇吐信般在他耳边响起:“殿下看到了吧?那就是你的好妃子。你一心为她,可她却只是别人埋在你身边的奸细。”
他透过假山缝隙,亲眼看见李怡正在为宋思妍整理鬓发,动作轻如抚琴。李永突然想起宪宗皇帝驾崩前说的话:“朕要你们生生世世,都做这玉佩上的鸳鸯。”但如今,玉佩已碎,鸳鸯离散,只剩血契在这深宫之中呜咽。他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将十多年的隐忍刻进了血肉。
“皇叔公的傻果真是装的?”李永的声音裹着浓浓的醋意。
棉子轻笑一声,袖中紧攥着宁远的平安符:“太皇太后的棋局,岂是你我能参透的?不然,这么多年他怎么会藏得那么严实?””
李永望着李怡腰间随风晃动的羊脂白玉,那是他十三岁生辰时父皇所赐。他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竟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皇叔公——那个在十六宅成天装傻充愣的光王,原来一直在暗处操控着他的命运。
临别时,李怡的指尖拂过宋思妍掌心的薄茧,低声叮嘱一句:“永儿该暂避锋芒,他的所作所为——过了。”
宋思妍恭敬点头,欲言又止片刻终是问出了心底所想:“可东宫空了,江山怎么办?”
李怡轻笑一声,指尖拂过她掌心的薄茧,叹息道:“傻丫头,越来越有太子妃的样子了。记住,真正的帝王录不在书中,在人心。”他的目光越过亭廊,望向十六宅的飞檐斗拱,那里藏着他二十年的隐忍与算计。
“皇叔公身手如此了得,他成天在十六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李永喃喃自语着往回走。
棉子冷笑一声:“殿下若想保命,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
宋思妍刚踏进寝宫的门,便被李永掐住了脖子,力道如钳,语气中醋意横生:“很想让本宫退位,是吗?”
宋思妍瞳孔一震,指尖抚上心口——那里还留着李怡当年捅的刀伤,如今又添新痛。她忽然想起先帝驾崩那夜,董星河也是这般掐着她的脖子说:“想活就听话。”那时她才十四岁,对权力的血腥一无所知。
“臣妾都是为了殿下的安全。”宋思妍知道她的行踪已经暴露,但还是开口辩解,声音如垂死的羔羊。
李永冷笑一声,面如死灰:“安全?你心里装的是李怡吧!”他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仿佛要将这十余年的醋意与屈辱一并吐出,“本宫什么都不怕,你明日就可以出宫。”
“妾忍辱负重,苦苦周旋,问心无愧!殿下若执意问罪,不妨去趟断魂崖,问问先帝的淑妃娘娘。殿下可知一弱女子为丈夫活命而出卖灵魂是何等屈辱之事,况且,妾与皇叔公清清白白。”宋思妍说罢闭了眼,将蛊毒已入心脉的胳膊伸给李永看。李永看一眼她的胳膊,又见她眼角滑落的清泪,终是咬牙缓缓放开了她的玉颈。他虽然很生气,但思妍陪了他多年,他舍不得她死。
宋思妍突然呕出一口黑血,倒在了地上,那血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李永墩身抱着她逐渐冰冷的尸体,忽然想起他们初见那个春天,也是桃花铺满了东宫的□□。
李永将宋思妍的尸体抱回床上之后昏昏呼呼的出了门,他站在东宫的城墙上,望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心如死灰。
“殿下,该上朝了。”春莲的声音如催命符。
李永冷笑一声:“上朝?去看那些宦官的嘴脸吗?”
“至少用点膳吧!”春莲战战兢兢道。
“用什么膳?去吃那些掺了蛊毒的膳食吗?跟太子妃那样死于非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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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宫的佛堂里,烛火幽暗,杨绍容跪在观音像前,望着她慈悲的面容,颤抖着取出半块鱼符,断口处依旧留着褐色血渍,如同凝固的叹息。“姨母,我都按你说的做了。” 杨绍容的声音如醉如泣。
董星河掀开帷帐缓步靠近,墩身勾起她的下颌,凉声道:“很好,接下来该轮到李永了。”她的目光落在杨绍容颈间的玉佩上,那是她当年亲手为她戴上的,如今却成了操控她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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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星河又入宫去了,李详望着大明宫的飞檐斗拱如巨兽的利齿,随时准备吞噬猎物。他握紧佩剑,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二十年,他眼睁睁看着李唐江山日渐腐朽、摇摇欲坠,却无能为力。
“湛儿,你到底是何打算?要不你带她回蓬莱,毕竟——你们还年轻——”李详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凉意。
李湛轻笑一声,指尖拂过心口:“师父不回去,我就不回去。”他的目光落在李详鬓边的白发上,那是这些年为他为这江山操心生出的霜雪。
......
暮春时节,太液池畔柳丝垂金。棉子踩着碎步穿过游廊,素纱裙裾扫过青石板上斑驳的苔痕。东宫内院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混着新焙的龙团茶香,无端让人心惊。
“你好大的胆子!”她将李永拽进垂花门后的阴影里,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衣袖,“太皇太后只说让你疏离那女子,谁许你杀人的?”
“本宫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李永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血光,玉扳指在掌心转出半轮冷光,“不过是个替身,死了便死了。”话虽决绝,但尾音却带着哽咽,人终究是有感情的动物。
棉子踉跄后退半步,腰间的玉佩撞在朱漆廊柱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夜,杨绍容倚在贵妃榻上,漫不经心拨弄着茶盏里的浮花:“去告诉李永,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最好想清楚,他若想保着那个贱婢的性命...”
“尸体现在何处?”她想着不觉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菡萏深处。”李永忽然低笑出声,眼尾泛红似染了胭脂,“棉姑姑既然能寻到此处,想来也能寻到那贱人一抹幽魂?”
暮色沉沉,李祥负手立在断魂崖悦来阁的飞檐下。檐角铜铃随风作响,惊起宿鸦阵阵。自太子妃暴毙的消息传开,这已是他第七次遭遇伏击。
“不如明日去西山狩猎。”飞檐将酒葫芦往案上一掷,震得烛火摇曳,“引蛇出洞总比坐以待毙强。”
李怡听着两位老者的谋划,低头把玩着腰间发鎏金香囊,忽觉一阵眩晕。三个月前在兴庆宫饮下的那盏鹤顶红,至今仍在血脉里作祟。他抬眼望向窗外渐沉的落日,恍惚看见十七岁的李昂站在含元殿台阶上,玄色衮服正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次日清晨,西山猎场。李祥勒马立在松涛间,忽闻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三骑划破晨雾驰来,当先之人正是当今圣上李昂。
“皇叔祖安。”李昂翻身下马,玄色箭袖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他的目光掠过李怡时,喉结微微滚动,迟疑片刻才说,“皇叔别来无恙?”
李怡垂眸抚过马鬃,指尖触到藏在鬃毛里的银刺。那是昨夜李湛塞给他的防身之物,少年掌心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银刺表面。
“既如此,臣告退。”李昂忽然转身,马蹄踏碎满地晨露。李怡望着那抹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忽觉胸口一阵刺痛,喉间涌上腥甜。
“何苦如此?”李祥按住他颤抖的肩膀,“你们叔侄...”
“他不是我侄子。”李怡猛地甩开李祥的手,银刺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青石板上,“他是杀死思妍的刽子手!”
松涛阵阵,惊起宿鸦掠过残阳。李祥望着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那人抱着襁褓中的李怡对他说:“皇叔,这孩子拜托你了。”
暮色中的兴庆宫灯火通明。杨妃倚在贵妃榻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忽然轻笑出声:“太子还是太嫩了,他以为杀了替身便能瞒天过海?”
“娘娘圣明。”棉子跪坐在蒲团上,将新煮的紫笋茶捧过案几,“只是那李祥皇叔公...”
“李祥?”杨妃丹蔻划过案几,指尖微顿,叹息道,“当年他能从乱军中救出李怡,如今自然也能...”
雨声渐急,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棉子忽然想起李永眼中那抹血色,忽觉遍体生寒。她悄悄将藏在袖中的鹤顶红粉末撒进香炉,袅袅青烟里,仿佛又看见太皇太后枯瘦如柴的手在佛珠上缓缓摩挲。
西山深处,李湛抱着酒葫芦坐在悬崖边。山风卷起他月白长衫,露出腰间那柄匕首——正是当日从李昂寝殿盗出的好东西。
“湛儿。”李怡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带着三分醉意,“你可知那匕首...”
“我知道。”少年突然转身,眼中映着漫天星辰,“我什么都知道。所以师父才要让我远离长安,远离这吃人的皇宫...”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李祥的身影划破夜色而来,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快走!宫里来人了!”
三人策马狂奔时,李湛回头望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天际残月如钩,映着宫阙飞檐上斑驳的铜锈,恰似一张吞噬人命的巨口。他忽然想起李昂登基那日,太极殿前的白玉阶被鲜血染红,而那个站在血泊中的少年皇帝,眼中分明映着自己仓皇逃离的背影。所以,他那日那句“臣告退是同他说的,不是同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