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已是岁末。
爆竹曈曈,年岁愈催,圣上难得放开了宵禁,自此东市西市通宵达旦,花灯千盏,亮如白昼。
谢灵犀本是来寻张了然的,却听伙计传话,道今日发了赏钱,这人心中愉悦,喝多了酒,醉得不知西东了。
“真是误事。”
柳续道:“下回吧。”
酒楼中熙熙攘攘,高台满座,无处不见贵客们穿着金丝名绣的衣袍,举杯掷花,饮酒唱和,共庆新岁将临。
未等谢灵犀思忖,柳续一把拉过她,叫那小伙计先退下了,“今日是小年。”
“我知晓。”
她来寻张了然,是要在这节日里卜一个卦,事关在荆州种种见闻。
柳续自知谢灵犀心中所想,他昨日方才设法让谢灵犀说了那暗室中事。
在他看来,此事虽然蹊跷,但并非无迹可寻。况且,像谢灵犀这般日日夜夜思来想去,实在是辜负了年华,很不值当。
他娘子常常对他缄口不言,此次回长安如此匆忙,若不是从裴子彰的口中得出缘故,怕是到明年也不会知晓——
不过这法子也妙,让那想暗中引导撺掇的人无处下手,自是走为上计。
此处登高望远,可见雪覆高瓦、爆竹红火、灯花乍放,那微微暗的一带是曲江,江上浮着无数花灯小舟,如星子垂落。
柳续低下头,也凝视了自己的月亮,他伸手抚平了谢灵犀眉间微蹙,似是包揽了一同度过的春夏秋冬,道:
“咱们已拜过了灶王爷,不如去一赏灯火明烛。”
这郎君道眸色映着酒楼中各色新衣,微微发亮,像灶台下火苗一般,将谢灵犀心上那捧雪融化了。于是披了绯红的斗篷,团起白花花的毛领,欣然道:“好啊,我们去放花灯。”
两人沿着曲江畔踽踽前行。
“说来,”谢灵犀挽着柳续的手臂,随意捡了身旁摊上一琉璃臂钏端详,“这当是我们第一次同游长安夜市。”
“是。”
这话说的便奇怪了,柳续从挎包中掏出银两正欲付钱,这下钱还刚端在半空中,不解道:“长安历来宵禁,何来的夜市让我等闲逛?”
店铺老板掂了掂银两,极其热心地为他解惑:“郎君有所不知,当今圣上仁慈开明,每逢上元花朝,只要是叫的出口的节日,都会开市,让我们这些人呐,共享其乐啊!”
“这当真不错。”
老板眯起眼睛,“不过……这宵禁呢,也有宵禁的好处,其中门道,便不同郎君与娘子讲了。”
柳续还欲再问:“那——”
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谢灵犀扯着衣带拉走,拉扯之间,柳续一把抓住她的腰,盈盈一握,“怎的?你们长安人还藏了什么秘密?”
谢灵犀忽觉腰间一紧,垂目一看,不知何时钳了只手掌,素白的脸因动作变得绯红:“能有什么?你便不要疑神疑鬼了。”
“这怎叫疑神疑鬼?”
柳续见她这模样——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更觉得其中有事,作势抬腿朝一卖花的小娘子走去:“我买她一束花,想必她定愿意告诉我。”
说着便伸出手——
“诶!”
谢灵犀道:“我同你讲。”
柳续接过花,“那走罢。”
那小娘子蹉跎一夜,如今一瞬间买光了所有的花枝,接过银两,见这客官身量颀长,通身若神仙临世,飞速轰轰烈烈朝两人磕了几个响头,雀跃归家了。
谢灵犀被一团鹅黄淡紫嫣红的花枝拥簇着,无奈语道:“这不成,你戏耍我。”
这人分明是决心要买下这些水仙和腊梅了,却还佯装诓骗她。
那买首饰的大娘暗示之意熠熠若明,以柳承之的聪明头脑,其中门道,何须她来讲授呢?
柳续将谢灵犀双手虚虚握在他温热的掌心里,挎着一包花枝,无辜道:“何谈戏耍?难道娘子不喜欢这花么?”
“喜欢。”
谢灵犀应的轻快,“怎么……我喜欢的,莫非阿续都能给我买下来?”
……一年前的柳续还是个身无长物的书生。
两人循着闹市闲逛,竟亦步亦趋地走到了初见的墙瓦下,此刻已覆满了白雪。其中住进了新的夫妻,尚未出街玩乐,狭小庭院中调笑的声音要溢出来。
“那不成的。”
柳续也忆起什么,噙着笑,轻轻拍打谢灵犀的手心:“我还未富起来,娘子怕是要多忍耐一番了。”
谢灵犀:“我所求不多,谈钱的话,便太俗了。”
见她话中有话,柳续侧过身子,低着头,洗耳恭听,“那是何物?”
“我想要你房中那只砚台。”
柳续笑道:“那我可舍不得割爱。”
“娘子可是忘了,那尊砚台还是成婚时你送与我的,如今怎的向我讨要?”
“哦——”
谢灵犀拉起长腔,一字一顿,用手戳着他的心窝,“你还知道那是我送与你的,怎么昨日见你要将它拱手让人了呢?”
昨日院中来了几位同僚,喝酒吃菜有些醉了,其中一位端起柳续书桌上的宝贝就想跑,又被另一人瞧见,推搡之际,险些砸碎了一众物什。
柳续捂住脸面,“别说了,饶了我罢,再不敢了。”
谢灵犀不依不饶:“那你可得赔我。”
“……赔什么好呢?”
面前的陋巷不知何时缀了彩灯,皆亮堂起来,枯草与白雪堆在墙角,混入了一些燃尽的爆竹。
谢灵犀抬起头,猝然撞进了柳续柔柔生光的眼眸里,夹杂着些微融雪的春意。
她忡然:“我还……未想好。”
“那日后想到了,再告诉我。”
“好。”
……
此前游人如织,谢柳两人买了一箩筐的吃食玩物,直至双手实在拎不动了,终于悠悠然上了明月桥。
桥旁江畔,无数花灯如星子一般散落在河带中,雕画着无数的祝福和祈愿,仙鹤与梅花相拥,一垂一定,游览银河,寰宇九天。
“放花灯?”
谢灵犀摇摇头,“不必了。”
“举世的繁华与美满,我已经见识过了。”
“你想放么?”
柳续笑了,接过笔墨,“那我放一盏,劳驾娘子帮我提一下东西。”
人实在太多,谢灵犀紧紧贴着柳续的臂膀,拎过那一沓箩筐纸袋,探头去瞧他写了什么,却被这人故意偏开了。
见柳续点上灯,放入河中,不禁问:“你写的什么?”
“嘘。”
“秘密。”
“啊?”
“那我要看。”
“知道了就不灵了。”
……
一卷冷风袭来,掀开了无数郎君娘子的兜帽,摊主手忙脚乱收着花灯,两人相携远去,江面属于柳续的那只船被风吹远,隐隐约约露出几个大字:
“愿我娘子福寿永康,勿忧虑、忌离别。”
……
又一年。
柳续擢升户部主事。
除却去岁荆地那场风波,长安一片祥和平静,柳府又新添了许多物什,欣欣向荣之际,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正是正午时分,那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只知身量颀长,十分挺拔。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坐上了厅堂,垂头喝着新茶,一言不发。
谢灵犀听了婢子通报,穿着素衣便匆匆忙忙出来。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皆是敛了眉目,十分发愁的模样。
柳枝攀着柱子窃听了半天,未听出什么来,哆嗦着请人去唤柳续,却被白石一把截住,只道“主子的事,勿要掺和为妙”。
“这可不成,我是万万不能背叛我们郎君的!”
白石翻了个白眼:“你知道这人是谁么?他是公主的儿子,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少卿萧胤!郎君又没犯事,你怕甚么?”
柳枝一听,更紧张了,斜着眼往屋里瞥,“你懂什么?!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少卿就更需提防了……”
“不行,我得赶紧去告诉郎君,莫让这人横刀夺爱!”
“——你!”
两人拉扯着,在门口险些撞到了放衙归家的柳续。
“发生何事了?慌慌张张的。”
柳枝叫道:“那位大人来了!那位……萧大人!”
“啊?”
“那个夫人的青梅竹马!”
“……”
柳续放了书箱,刚踏进门,便听到谢灵犀冷心冷性地说,“别说了,你这忙,我帮不了。”
萧胤刚想说些什么,转头瞧见了柳续,颌首:“承之兄。”
“前些日子,听闻萧大人失踪了?”
谢灵犀道:“有人暗算他。”
据萧胤所说,那日他正与谢父在房中商议荆中事,谈到深夜,门外忽然有贼,乱刀箭镞,欲杀人灭口。
“后来父亲称病在家,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是,”柳续恍然,“原来是为此事,我原以为父亲是为避朝中党派之争。”
萧胤接过话头:“二者皆有吧。”
“我躲在外头数月,大家皆道大理寺少卿失踪了,说我身死道销的也有,说我失忆的也有。总之,这件事情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
柳续:“是谁?”
“户部的主事。”
“?”
萧胤未等柳续开口,咬着牙根,冷笑了一声,神情不似先前那般疏朗,“我开玩笑的。”
“今日我来是想向灵犀讨教一番,男女之事。”
他站起身来,通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利若寒星的眸子,朝谢灵犀一作揖:“既然灵犀帮不了我,我便告辞了。”
谢灵犀揉了揉眉心:“你勿要轻举妄动。”
后者一摆衣袖,“走了。
……
待人走后,柳续拉住谢灵犀,一脸疑窦:“他在说什么?”
谢灵犀冷笑:“萧子暄有病,别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