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三环，屋舍错落，富裕的街道吝啬地给店铺腾出些位置。在夕阳照不到的地方有块不起眼的店铺，店铺上方却是块被抛过光的整洁木牌，木牌上写着“小饭馆”三字，细细观察，会发现左下角竟然还有红色刻章，刻着方方正正四字“欢迎品尝”。
随意、慵懒，哪怕是木牌也得有格调，这是谢渡告诉江暮归的。
所以小饭馆将自己的格调坚持到底，保持随意慵懒却又偶尔冒出一番小巧思的做作风格，基本没有装修。
木桌木椅和土地，石灰浆和砖瓦，一片灰色的调子中有几片彩色的布如流星般划过，构成了屋子里唯一的色彩。
布是人家不要的衣裳，洗一洗裁一裁，胳膊肘一抡洒几点墨就能称得上是抽象派作品了。
许长安每每都要打趣谢渡，“谢尚书，是不是太吝啬了点？”
“问老板。”
江暮归淡定地把锅推到谢渡头上，“这品位可是谢尚书的，我从善如流，充分采用他的意见。”
谢渡：“你难道不是为了省钱吗？”
“什么省钱？我是那么庸俗的人？”江暮归掸掸自己脸上的灰尘，却发现带下来两层脸皮，“我，江暮归，一向视钱财为粪土！”
“那谢尚书是谁？是谢渡！是朝廷最年轻的三品官员！年轻帅气还多金，他的意见我能不听？”
谢渡如今常被她奉承，深觉自己的地位发生了变化，遂而不语，默认了自己的年轻帅气和多金。
许长安瞧谢渡被哄得不知天地为何物，荡漾得满面红光不免唏嘘：脸皮厚就算了，现在还沉溺在自己想象的甜蜜世界中了。
“真的，他的意见你都听？”
江暮归拍胸脯保证：“真的！”
许长安看张沄一眼，勾起一抹邪笑，“那谢尚书让你嫁给他你听不听？”
一屋里，三人各有心思，一人赤诚绝纯。
江暮归不管那三人的眼光，以为许长安又在打趣她，便回道：“他那么风雅有格调的人能看上我？”
江暮归不仅免疫许长安的打趣，还能打趣回去：“谢尚书自己说的，我一粗俗之人，毫不知风雅为何物。”
谢渡已经习惯了江暮归不解风情，认为自己说她不知风雅也没错，用一灿烂得有些诡异的笑回道，“你还挺记仇。”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许长安的打趣没让江暮归察觉异样，但谢渡的眼神实在让她起鸡皮疙瘩，“谢尚书，你暗恋我？干嘛这样看我？”
谢渡的表情一刹那充满了对江暮归的无可救药之无奈，别过头去。
“许久没见，怎样，这边还好吗？”许长安结束自己主动挑起的话题，拉起江暮归的手叙旧。
算起来是很久没见了。
她八个月前入朝做女官，中途见过两次就没再见过。比江暮归头发还稀疏的见面频率让江暮归一度怀疑许长安是不是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
“还好，你介绍的人果真好用。如今饭馆多了四个厨子，我轻松许多。”
两个小娘子两个小郎君都是本性纯良的人，一心扑在吃上，对江暮归开出的待遇那是相当满意。
做学徒时就认认真真做学徒，学艺从不迟到，后来升级成了可以掌勺的厨师虽说人是骄了一点，但也没动别的心眼子。
站在江暮归的视角看，还是以前的人善良。
可是那几个小娘子和小郎君可不是这么想的：老板虽说抠，可是从来不拖工钱，做的好还有奖励。逢年过节不料米面没少过，塞个红包一摸还有点重量，上哪儿找这么好的老板？！自己做这行，日子过得滋润极了，压根没想旁门左道的事儿。
“能帮得上你就行。”许长安道，“这样也好，他们本是苦命人，在你这儿做活算是有个落处。不过我看你这儿养了许多人，钱够么？”
“开始不大够，后来够了。”
开始时小饭馆还因为位置偏僻生意不好，江暮归还是从江安楼的盈利中拨出钱款给他们发学徒费、改善伙食。可渐渐的，也不用上什么手段吸引顾客，口碑在百姓口口相传中起来了，生意越来越好，两边的账就能各算各的。
最朴实的宣传方式还是产品质量啊，用户反馈好，连宣发费都省了。
“而且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用处，有人采购、有人服务。吉祥长大了，在我这儿做账房姑娘，干活儿可利索。”江暮归放手一挥，“你看看这生意，门庭若市！”
许长安奉承道：“江小娘子厉害。不过我来这么久，你菜单呢？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菜。”
他们在主家席位，用了两层帘子隔开。只是来吃饭的人望这边一望，单单瞧两位郎君的坐姿就知道不同凡响、瑞气千条。
江暮归道：“这边可没什么菜能选，你以为江安楼呢，还给你上各种糕点。”
小饭馆的运营模式像食堂和点菜的结合体。菜单取决于今儿的采购的买的什么，临近午时把菜单张贴在门侧，顾客看了再决定吃不吃，一般都会出五道菜。当然，也有几道经典菜每天都有，只是要贵一点。
许长安第一次见这种饭馆，觉得新奇，又疑惑：“你不怕赶客啊？要是那些菜客人不喜欢怎么办？”
“我们的厨子手艺好，我们小饭馆的馆旨是：没有难吃的菜，只有不好的手艺。”
当然还有另一层考虑才让江暮归实行这个大胆的决定。
当初拿不准主意问谢渡时谢渡说：“我有时都很好奇你以前过得有多好，对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的人谈选择。”
“长安城是比益州好一点，但在此处能偶尔吃上一两口肉已是欢喜。你这几乎不赚钱的定价就足够吸引他们，更别提还有好吃的可选。”
便宜、好吃足以牢牢套住这边为生活疲于奔波的人。
三文钱，能吃一肉一菜，就算菜没味他们都认了。
江暮归对当地市场不够了解，不过她却对谢渡另眼相看：“谢侍郎，你这么体恤民生啊~我以为你用这大风吹来的钱丝毫不心疼呢。”
谢渡道：“你若愿意再多了解我会发现我赚钱比你更艰难。”
江暮归不懂，谢渡预想中的追问也没来。
江暮归想到他，不禁盯着他，现在却很想问问：你赚钱那么艰难，怎么还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傲气质？
许长安接着问：“那今天有什么？”
“今天有醋溜白菜、洋葱炒鸡蛋；荤菜有凉拌猪杂，手撕鸡。当然还有一个永恒的菜单。”
菜单递到许长安手上时她发现菜单还没她手大。小巧的菜单上写着崎岖的字：糖醋排骨、炙烤羊排、青瓜酒酿冷圆子……
许长安：“这字，怎么和门口的不大一样。”
江暮归尴尬道：“我写的字和谢尚书写的字自然不能比……”
许长安：“难怪难怪。”
江暮归心堵，被惨痛的事实狠狠摆了一道。
许长安又感叹：“换了个格调，菜名都通俗许多。”
然后她把小饭馆的菜都点了一道。
江暮归道：“你们来得突然，下次请你去江安楼吃饭啊，那边食材齐全一点，新菜奇菜都在那边。”
普通的菜装在普通的盘子里，讲真，许长安还是喜欢江安楼，于是质问起江暮归的初心。
“没办法啊！我若是尽选好的菜那成本不就上去了吗？他们怎么吃得起？”
她已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最好的菜用最便宜的价格呈上去了。
打大菜的窗口排了长长的队伍，江暮归微微笑：“这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我觉得我也很开心。”
许长安还是不大明白江暮归，只是看那头的人吃得摇头吸气时也忍不住和江暮归一起笑。
谢渡对许长安道：“看不出来是吧，她还有这么宏大的志向。”
许长安道：“那不是么，只有你懂她的志向有多宏大，连她兄长都自愧不如。”
低着头的张沄这才缓缓回神。
他这些年沉浸在朝堂中，看似和江暮归日日一起，只有他知道他只能看到江暮归的背影了，在另一条道上。
张沄淡淡道：“菜要凉了，还不吃么？”
许长安道：“凉拌猪杂本就是凉的。”
然后她看着那盘有猪肝和猪心的猪杂，不敢动筷子。
“长安。”
“啊？”
“给我吃。”
江暮归一鼓作气地把猪心塞进许长安张圆了的嘴巴，然后捏住她的下巴，命令：“嚼。”
许长安表情怪异，视死如归地动了动下巴，当香菜和辣椒油的味道弥散开时，她露出了微妙的笑。
好像还不错？
江暮归问：“好吃吗？”
许长安悄悄咽下嘴里的猪心，盯着江暮归，又伸手夹了一块，小心翼翼地往嘴里放。
没有腥味，口感说不上，但那凉拌汁真不错，清爽酸辣，辣中又似有回甘。
她开口：“给我来一碗米饭。”
来一碗米饭，这就是对菜品的最高褒奖了。
江暮归道：“能吃这个？下次给你试试我们蜀地的特色菜品，凉拌折耳根。”
谢渡一口茶水被呛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