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你怎么看?”广德帝咳咳喘喘地端坐在榻上,被高内侍扶着往后倒去。
侍奉皇帝久了,再大的问题也能变成小问题,高内侍常用的就一招——
装傻。
他回道:“陛下可折煞臣了,臣哪儿懂这些事。”
添上一碗浓稠的桃胶雪梨,枸杞和红枣点缀珍珠似的白,析出的糖挤在梨肉的缝隙,淅淅沥沥地顺着搅动的水往外滑,“陛下,江娘子走时叮嘱的,清热止咳。”
广德帝这会儿还念着山楂丸酸甜的味道,闷闷不乐地灌完了整碗桃胶雪梨。
“她都能说上两句,你服侍朕这么多年了,当真不懂?”
“陛下非要让臣说的话,江娘子说的不无道理。”高内侍搁置好了碗筷勺子等宫人来收,遵着奉御的嘱咐给广德帝按脚,“太子殿下和奕王殿下都是陛下的心头肉,心气高,太子殿下倘若做不了明君就只能在府中做个闲散王爷,如何肯?”
“奕王心气就低了不成?”
“太子殿下毕竟是陛下的嫡长子。”
于情,他文能治国武能上马,为大胤立下赫赫战功却失去了自己的双腿;于理,他乃嫡长子,继位合正统合礼法。
这两件事他们能想到,江暮归也能想到。
当张沄问江暮归事情进展如何时江暮归回道:“我不过是把选择摆在陛下面前而已,你我又有谁能左右他的选择呢?”
“反正他儿子的腿是因为他丢了,他自己看着办吧。”
张沄和江暮归在一小摊上坐着,月色溶溶,纸一样薄的饺子皮儿在月光下冒着热气。江暮归呼哧呼哧地吹着,又喊老板加了一勺小虾米。
馄饨用鸡汤打底,香得江暮归掉鼻涕泡。
张沄自然地就把手伸过去了,“慢点儿吃,待会儿鼻涕掉进去了。”
江暮归手帕在自己上嘴唇上呼啦刮蹭两三下就给随手扔在桌子上,看得张沄忍俊不禁,“你啊,倒是歪打正着了,”
“嗯?”
“所有人都想左右圣人的选择,只有你还记着他还在皇位上。”
江暮归不需要真的让圣人立刻下旨,只需要把好的结果往太子那边去推。
擦过嘴的手帕被张沄捡在小荷包里,等到带回去再洗,他继续问道:“五殿下可有和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江暮归吨吨吨抱着比她脸还大的碗喝汤,想到那个骚包就控制不住地想翻白眼。
昨儿下午她还见过李修来着,李修深情款款地望着她,说什么之后再见,一定要等着他回来。李修那些话江暮归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故而自动屏蔽了什么“喜欢”什么“娶你”之类的话。
“我们都是商人,张口就是钱,庸俗至极。”
所以江暮归猜想,李修估计是走了,要么去暹罗,要么去西域了吧。看他架子空了许多格,多半进货去了。
“快了。”张沄低声道。
“啪”地一声放下碗,江暮归刚好没听到,又问:“什么?”
“没什么。”
圣人的病就这般拖了大半年,腊月十六,天空细雪飞扬,在寒夜的马车上凝成薄薄一层白霜。
张沄不放心江暮归进宫,非说要送她。
圣人得病后一直胃口不好,上回江暮归进宫发现他瘦成了一根竹竿,唇间毫无血色。高内侍上回就说叫江暮归进宫,圣人只吃得下江暮归做的饭,于是她在宫里待了几日,把圣人半个月的菜谱都写给司膳姑姑了。
她不喜欢在宫里待着。
“暮归,这次倘若高内侍要你留在宫里你就留下吧。”他亲手为江暮归披上大氅,递上汤婆子。
张沄从来不干涉江暮归的选择,这是第一回。
她不知道怎么拒绝,却偏偏又对上了张沄清明的目光,雪水融化进澄澈的眸子。
受不住张沄小猫雪地里求情的目光,江暮归吞吞吐吐地答应了。
她总觉得最近有什么事要发生,聂聂开口问道:“阿兄,听说你最近和谢渡……谢相不大对付。那些证据你明明知道都是指向奕王的,为什么要在朝堂上参谢相?”
“他愿意替奕王认罪。”张沄冷冷答道,“他对你说的一面之词你怎么能信?”
“我……我觉得谢相挺好的。”
“乖,朝堂之事你不要再过问了。”
街道平坦,车轱辘声不如北风骇人,张沄将自己的气藏在迎面吹来的白色寒风中,道:“过几日江安楼还给奕王,阿兄给你物色了一个更好的。”
他克制地拉过江暮归的手臂,“我们是亲人,你只能相信阿兄。”
在宫门前分别,张沄拉着她手臂还没放开,其重仿若千斤,五根指头恨不得穿过厚重的衣物与皮肉连接。
江暮归咬牙吸气,“阿兄,疼。”
张沄舍不得放手,借着宫墙上闪烁的火花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她,从脸颊游走到衣袖,看到了自己在衣袖上掐出的两道褶子,道:“这段时间阿兄不能照顾你了,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嗯。”
“走了。”
来了不知多少回,张沄还是这样不放心,非要看到江暮归进宫门之后才肯走。
后面几日江暮归在宫中过得百无聊赖,时不时听到有人说她阿兄又在参谢渡。
一个帮着江暮归备菜的小宫女道:“都多少年了,张御史和谢相不一直这样过来的嘛?不参谢相还得怀疑那天来上朝的是不是张御史。”
她们在玩笑,江暮归心悸得厉害。
感觉这次没和往常一样,江暮归蹙眉,想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谢相要娶奕王殿下的妹妹,张御史又一直追随太子殿下,高内侍说张御史此前假装为奕王做事实则是为了抓奕王的把柄把翼王殿下惹恼了,两人这才越发水火不容。”
江暮归心里更不是滋味,想明白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高内侍是侍奉广德帝的人,知道朝堂消息正常,可他为何要把这些事情给尚食局的小宫女说?嘴不严活不长,高内侍老糊涂了么?
江暮归道:“高内侍何时同你们说的呀?”
“就你来的前一天。”
原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朝堂上有一点动静,就连司膳姑姑都不安,她拉过江暮归,“暮归呐,奕王和谢相可不是一般人。太子殿下残疾,你兄长又孤立无援,要不你回去劝劝他……”
司膳姑姑握着江暮归手腕的力道让她回忆起了那一晚的张沄,也是如此用力地把自己拉着。
想问清楚。
“等着除夕我回去见见我兄长。”
没等江暮归想通透,突然有人说她兄长要见她。
“可给圣人通报过了?”
“自然。”
淡粉色的褥子镶嵌上好的皮毛,江暮归碎步小跑,匆匆跟着宫人来到一座宫殿前,后背竟闷出细汗。
可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张沄,那引路的宫人却一溜烟就不见了。
冬日萧瑟,宫中景色处处都一样,唯有门口那株常青的被雪覆盖的树让江暮归认出了地。
这不是勤政殿吗?
勤政殿是非多,江暮归调头就走,听见木门“嘎吱”一声。
回头看,窗户突然开了。她跨上台阶,从窗户外窥见圣人执笔落墨,瘦得不成人样了。
眼睁睁看着头发变得花白,肩膀凸出的骨头骷髅般森寒,谁也不知道圣人的病为何就这样重了。
“咳咳,都到这儿……咳……”
说几个字就喘得厉害,还是高内侍帮他说了想说的话。
江暮归进去见礼,见他收笔时手不住颤抖,蜡黄干枯得跟被雪压着的树枝一样,没了那层皮恐怕就要一命呜呼。
他在写圣旨,高内侍卷起时江暮归看到了,他还是决定让太子登位。
“陛下,民女听说民女的兄长有话要同民女说,可到了这儿却不见人。”
“是有人想让你陪朕说说话。”
屋内都是炭火,暖和得让人困倦,可他望着窗外,苍老的皮包不住任何东西,连同眼里的那份渴望随着水珠安在四周干涸的眼眶里,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
广德帝身体不行了,脑子还是清醒的,“刚才看到什么了?”
“民女什么都没看到。”
“以前朕从不觉得冬天难熬。”广德帝没力气,撑着上身的劲儿也渐渐垮下来,“谢相要娶朕的女儿,都觉着朕要不行了,满足朕的心愿……”
“玉和她啊,明明知道谢渡不喜欢她。”
江暮归半个月前就知道了此事,也在两个月前就没和谢渡见面了。
提起这事,她笑不出来,可是也不见得很难受,只是笑不出来罢了,连一句祝福的话都要好久才能说出口。
“玉和,她,她是为了长奕……”
广德帝说完这话就睡了过去,勤政殿太医来来往往,把这儿挤得活像春天。
还没死,只是睡过去了而已,然后清醒的时间便越来越少。
好歹他是熬到了年关,除夕。
江暮归对他没感情,只想回去陪张沄吃年夜饭。
江安楼还给奕王,她腰缠万贯,几辈子吃喝不愁,等着她阿兄拿着一张新的地契来接她。
雪还在落,好久不见长安落三日的雪,连绵不绝。
她一直等着,却没等到张沄来接她,直到马车簌簌碾来香气这场等待才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