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切都匪夷所思。
所有都在瞬息万变,尤其是位于整座神陵正中央的玄金大殿,在望虚玉力量的影响下,空间重叠,时间错乱。
三人分明走在地上,却像是游离于空,上下四方是无数个碎片时空。
东室、西殿,刚才、现在……
万物混作一团。
每走一步都是一个错位时空,上一秒往正前方伸手,下一秒立刻就能看见这只手从侧面另一个空间里伸过来。
“你们看!”
江冉冉抬手指向穹顶。
宸夙和桑小北闻声抬头,见高耸的大殿穹顶上色彩斑驳,似乎整个是一副巨大的壁画,只是画面早已被侵蚀脱落得看不清,色泽也在万载岁月磨洗下变得灰暗,透着古老的沧桑感。
线条繁复缭绕,看久了颇觉晕眩。
见三人好奇,城主介绍说,“这是我们混沌妖族流传的一副古画,名为《诞神纪》,讲的是上古二神创世后,世间第三位神魇教主问世的故事。”
“她是如何问世的?”宸夙问,“为什么史籍里没有她的任何记载?”
“众说纷纭。”城主叹口气,仰望着穹顶壁画说,“最早的混沌妖族也诞生于教主大人问世两千年后,所以关于教主问世的所有故事,不过都是杜撰的流言罢了,无人知晓她从哪来。”
“神还能从哪来,”桑小北说,“无非就是承天道之命问世呗?”
“教主大人不一样。”城主叹道。
“她不会是天道诞下的。”宸夙说,“天道诞神,绝无可能身负妖魂。”
妖与神是两个种族。
妖力与神力也是两种完全不相干的力量,天道诞神只会是神的魂魄,而妖魂只有妖族自己才能繁衍而出。
除了那个妖王魇教主——
世间第三位神,亦是世间第一个妖。至于她身上的第一个妖魂是如何诞生的,无人知晓。
“也就是说……”桑小北想了想,疑惑道,“如果按天道来讲,世间本不该有妖力,更不会有妖,妖族从诞生到如今繁衍几万年,只是场意外?”
宸夙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天道对妖族太不公了!”
城主愤然说,“或许万年前,那场席卷整个大荒、导致我妖族几近灭绝的天灾,就是天道要除我妖族。”
说着,他突然看向江冉冉道:
“创世二神愚蠢,天道昏庸无度,妖族水深火热。而只有魇教主大人才能弑杀创世神,整顿天道。所以唯有教主大人回归,我妖族才有复兴之望。”
江冉冉眉心一皱,“看我干嘛,我只不过是个装妖魂的容器罢了。”
“我看是真疯了。”
宸夙把她往身后藏了藏,暗自道。
这城主当真是个狂妄之徒。
向来天道无情,万物刍狗,有人苦海里挣扎,有人泥泞里滚打,飞来横祸命途多舛,刀山火海深渊万丈。
但向来也有一个事实——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撼动天道一丝一毫。
创世二神也不行。
至于那些逆天道而行之事,无论多少,无论多久,迟早是要全部为之付出代价的,并且最后终将重回正轨。
这点宸夙心知肚明。
“轰隆!”
几人脚下突然剧烈震动。
登时,墙倾瓦碎,梁断柱倒,砖崩台塌。大殿地面在持续猛烈的震颤下轰然从几人脚下裂开成两半,荡起的汹涌沙浪裹挟着碎石瓦片扑面而来。
两块地面在倾斜中错位,一上一下拉开得越来越远,把几人分开。
宸夙三人在上。
城主和一众卫兵在下。
“什么情况啊?”桑小北匍匐在断裂面边缘,抱紧一根还没断彻底的柱子朝下大喊,“老城主你故意的吧,我就知道你把我们骗来,准没啥好事!”
“不是我,是望虚玉的缘故。”
下方望不见底的黑渊里传出城主空远的喊声,回音环荡,不知离了多远。
“望虚玉在神陵里吗?”
“没错,”城主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远了,“这不是第一次了,望虚玉的力量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变强,导致周围空间彻底断裂,你我现在已经不在同一个时空了,恢复还需要些时间。”
终于,地面停止了震动位移,巨响平息。周围一切也都慢慢稳定下来。
“那我们怎么办?”
下面突然安静,就在桑小北以为城主独逃时,空远的声音终于又传来。
“你们站的那个位置,后面应该有三扇拱形门洞,”城主向上大声喊道,“三扇门连着三条路,你们走最左边那条,切记千万别走另外两条,我从我这边上去,等会儿跟你们会合。”
“为什么啊?”
这次,城主却没再回话。
又过了会儿,动静彻底平息。三人完全站稳后,这才顾得上打量周围,发现上下四方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包裹,仿佛被传送进了虚无空荡的黑洞。
唯一的微弱光源便是墙上一盏烛火,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三扇门洞。
“宸哥,他不会在坑我们吧?”
宸夙拉起江冉冉走向左边门,“别管那么多了,我们也不知道情况。”
门洞里是一条漆黑的隧道,狭窄潮湿,还有空幽的滴水声,但隧道应该不长,能看见尽头透来的微光近在咫尺。
三人前后成列,肩膀几乎是擦着两侧的洞壁,一点一点移出了隧道。
眼前是一间昏暗的小室。
突然,黑暗角落里伸来一只手,贴着地面猛地抓住了江冉冉脚腕:
“救救我……”
江冉冉顿时给吓得“啊”一声惶惶惊叫,赶紧抽出腿跳开,宸夙连忙把她藏到自己身后,三人下意识同时退开几步,紧张地盯着这个黑暗的角落。
“噌!”
忽然窜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家伙。
三人以为这人要攻击,正想闪开,这家伙却又伏在地上不动了。只见这东西长发及腰,有头有脸有手有脚,身上还挂着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布——
居然是个女人。
再仔细一看,尖耳,细毛——原来是个样貌与人类相似的女妖。
“救……”
“救救我……”
只是这女妖不知怎的,竟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脏得像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趴在地上无力地颤抖着,沙哑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声微弱的求救。
“求……求你……”
“诶?她,她不就是……”
桑小北突然一惊,又仔细看了看女妖的正脸,道,“我记得她,她好像就是那天在酒楼抢我包那女的!”
“哦?是嘛,”江冉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上回没逮着,没想到在这儿自投罗网了。”
“小北哥哥。”
怎料下秒,女妖嘴里突然弱弱飘出四个字,桑小北顿时愣住。宸夙江冉冉见此情形,双双奇怪地看向桑小北。
“你……你认识我?你谁啊?”
他这话无疑证实了他就是桑小北。女妖见自己没猜错,挣扎着往前爬了些,一把抱住他的腿,抬头怯怯望着他:
“我是小萝啊,”女妖眼底积满泪盈盈的委屈,“你不记得了?”
“什么?”
经年记忆一瞬间潮水般涌进脑海,桑小北蹲下身,不可思议地按着女妖的肩膀,把她上下打量了遍,“你说你是小萝?小萝不是早就死了么,你……你怎么会是她?你可别骗我啊。”
女妖慌慌张张指了指自己手腕,道,“手环,手环,你送我的。”
桑小北低头一看,吃惊。
这是他七岁那年送出去的手绳。
思绪唰地变成空白。他盯着女妖顿了几秒,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撩起女妖长发看了眼她后脖子。
后颈中间,清清楚楚印着一个黑色图腾,和他颈后那个一模一样。
“你……”
桑小北眼睛一酸。
他不敢相信地盯着女妖正脸,“你真……真是小萝妹妹?你还活着?我一直都以为那些人把你害死了。”
这图腾是他们幼时曾经被抓来月照城为奴时,妖奴主子打在他们身上的。
“我以为……”
小萝妹妹委屈地哭了起来。
桑小北见状,赶紧把她上半身扶起,听她带着哭腔唏嘘喃喃道,“我以为他们会杀了我,没想到他们把我卖去做了妖妓,还让我替他们做贼,给他们偷东西,现在又要把我……”
她吸吸鼻子,害怕得泣不成声,“把我……献祭给望……望虚玉。”
“什么?”三人齐齐吃惊。
桑小北摇了摇小萝,“你说清楚小萝妹妹,什么叫献祭望虚玉?”
突然,小萝脸色一紧,像是想到了什么,抓住桑小北胳膊慌张道,“对了,你们出去之后告诉外面的人,让他们千万别来当神陵卫了,千万别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江冉冉疑惑,“你们不都争着当神陵卫么?”
“假的,都是假的!”
小萝一个劲儿地摇头,“城主骗了所有人,神陵卫全都是来送死的!”
“啊?”
三人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小萝接着说,“城主每年打着守卫神陵的幌子,选出最强壮的一批人进来当神陵卫,其实是要把他们献祭给望虚玉。”
“也……也就是说,”江冉冉顿了顿,“那些神陵卫……都死了?”
小萝点头,怨愤道,“我亲眼看见过那些神陵卫,当选第二天就被城主送进来,被望虚玉吸干妖力,抽空身体,转眼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又想起了酒楼里那个想当神陵卫的水妖小灵灵。
城里怕是还有很多小妖和他一样。
“来,先把衣服穿上。”桑小北扶起小萝,脱下外套披到了她身上,“我可真没用,早知道你还活着,我就该早点来,早点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看了半晌,宸夙忍不住了,“桑小北,你以前在月照城到底……”
“唉,算了。”
桑小北长呼口气,一副要硬着头皮豁出去的样子,“宸哥,我之前一直没脸说,我小时候调皮,一不小心被月照城的妖奴主子逮着了,做过妖奴。”
—— ——
那还是他六岁那年。
当时,他随家族一起东迁,路过南海一带时,因贪玩跟族人们走散,误打误撞跑到海边,碰上了月照城的人。
那便是月照城里的妖奴主子,本不是这里的人,却自愿归顺月照城。
而且专抓那些在外流浪的妖为奴。
桑小北当晚就被抓了去。
和他同一夜被抓进城的,还有这个叫小萝的小妖妹妹,比他小了一岁。他是调皮捣蛋意外跟家人走丢,而小萝妹妹却是真的流浪妖,没有家族庇护。
所有被抓来为奴妖们,后脖子都被打上了妖奴印,他们自然也没逃过。
那妖奴主子是外来妖族,知道月照城白天会消失,于是不知用了什么甜言利诱的法子,竟从城主那里讨来一丝望虚玉的力量,造出了这种妖奴印。
他甚至给自己也打了一个。
有了妖奴印,就算是外来的妖,白天也会跟着月照城一起消失。
而摆脱妖奴印控制的唯一办法,便是跑出月照城。只要能离开月照城管辖范围一次,妖奴印上的咒术就会立刻消散,变成一个无用的图腾。
然而,月照城对于妖奴的守卫格外森严,出逃者一旦被抓非死即残。
桑小北曾亲眼见过他们处置逃犯。
后来,摸清了月照城日隐夜现的规律,他就明白了若想出逃,必须在天刚破晓到月照城消失之间这段时间里。
时间必须要长,也必须足够短。
长到他能有足够的时间,在月照城彻底消失之前跑出月照城;短到月照城的守卫在追上他之前,就会因天已彻底破晓而随月照城一并消失。
那天,他下定了决心。
天边泛白。
距离月照城消失已经不远了。他拉着小萝妹妹不顾一切地硬着头皮疯跑,东躲西闪避开沿途堵截的守卫们。
一路简直太混乱了。
短短两分多钟里,他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只是跑,跑,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