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神娘娘，所有桐山村村民的信仰。

桐山，他们心中洁白无瑕的圣地。

桐山脚下，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然而，就在这几天，以往的认知都迎来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在外乡人的描述下，他们信奉的神灵被污蔑成邪恶的妖灵。桐山也变成了残酷血腥的屠宰场。

山下的桐山村，也变成了囚禁他们的牢笼。

以烈童儿为代表的太华弟子，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决定，去死，还是协助他们对抗山上的妖灵。

这场沉默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半夜，也没有结论。

所有的村民便被关进一间茅草屋，门外有弟子看守。

时至夜深，所有人都应该很疲惫，但压倒强烈困意的，是无尽的迷茫和恐慌。

便有人发问：“明天我们应该怎么办？”

是选择妥协还是抗争到底？

“村长都死了，我们还能怎么办。”说话的人也看了一眼，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大家。其言外之意也非常明显，失去了村长这个领头羊，他们群龙无首，几乎是无法再继续和那些所谓的外乡人做斗争。

自然也有人不甘心、不情愿。

“就这么像待宰的畜生一样，听从他们这些外乡人的吩咐？可正是他们，无情地把村长给杀害了，我们就这样放过他们，甚至还和他们握手言和？”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压抑，像大山压顶一般的沉重，压低着每一个人的头颅和脊梁。

“……不然呢？”说话人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大，“你也知道，是他们杀死了村长，可连村长都死了，我们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所有人都对未来感觉到迷茫，不是他们不想为村长复仇，而是在朴实的村民中，他们的念头很直接，也很简单：

——复仇是只存在于能战胜的敌人。

否则就应该忍气吞声地活下去，这是惯于压迫的平民百姓，生存下来的最终法则。

这是一直保持沉默的神婆，缓缓地起身，冷酷而犀利的眼神，扫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她质问这些从骨头都透露着软弱气息的村民。

“你们打算背弃对蚕神娘娘的信仰吗？”

她的一声严厉提问，宛如一击重击叩在了每个人的心门上。

“唉，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呢。”

“是啊，难不成真去死吗？眼下还是先活下来要紧。”

有一个人起，便有数个人附和，七零八落地都表述着同一个信息：妥协。

神婆看着他们的目光，几乎要杀人：“背弃神灵的人，都没有好结果！”

像是批判，又像是诅咒。

大家抬眼看着这位，他们平时尊敬不已的老妇人，眼神复杂。

“可是我们信奉她，又得到什么好结果了呢？村长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被杀死呢？是说明他的信仰不忠？还是说蚕神娘娘根本就无法庇佑我们。”

面对无知村民的辩驳，神婆愤怒的眼睛几乎要滴血，但还是悲愤着，尝试解释道：“村长他自然是蚕神娘娘忠实的信徒，他的死，他的死……他是回归到蚕神娘娘的怀抱中去了，蚕神娘娘会公正无私的评价他的功绩，接纳踏入怀抱！”

紧接着，她语气变重：“我们也必须要以我们的行动，践行对蚕神娘娘的忠诚。”

有人理解过来她的意思，眼神也变得恐惧万分，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是说要我们整个村子里面的人都去死？”

阿珠在旁边缩着，听到这话觉得很好笑，这个时候大家忽然知道怕死了，只要死神的镰刀不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谁也可以把话说的光明伟正，谁也可以去做，最没有底线，最没有道德的事情。

“我们不能出卖蚕神娘娘。”神婆还是那句话，她已经注意到了阿珠在如此庄严的场合还敢偷笑，实在是对神明的大不敬，更不符合阿珠身为下一代祭品的身份。

便走过去给了她一巴掌，“你笑什么，笑我，还是笑蚕神娘娘？”

阿珠被她这一巴掌也给打懵了，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她的父母此时也不敢站出来为她说话，只敢向神婆求情，“神婆大人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见怪，阿珠她可能是被吓坏了，所以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现在村长已死，神婆就是桐山村说话最具有权威的人。别说她打阿珠一巴掌，就算她要是现在杀了阿珠，他们做父母的，也只怕是无能为力。

阿珠捂着脸，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心上也是火辣辣的，经此巨变，她真不明白神婆还神气个什么劲。

其实也不顾姐姐彩云的劝阻，站起身来就跟神婆对骂：“老妖婆，村长都死了，你还在这作威作福，演给谁看呢？”

黄口小儿，出言不逊。

神婆的眼睛要是刀子的话，早把阿珠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给挖下来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你神气什么，威风什么呢，你一声令下，就可以让我们所有人都去死吗？我才不会听你的呢！”

“你！”

阿珠才没有在怕的，她的脑袋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要是听神婆的话，大家一起去死，都是死人，谁又比谁高贵呢？

如果不死的话，所有人就要违背对于蚕神娘娘的信仰，自诩产生蚕神娘娘代言人的神婆，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高高在上了。

阿珠爹娘赶紧把阿珠给扯了下来，他们真不知道拿这个总喜欢闹事的小女儿怎么办了，前两天才安分些，今天又原形毕露了。

而神婆的第二个巴掌便扑了空，怒火也就燃烧得更加沸腾：“对神明不敬，你会遭到神罚的！”

阿珠听了这话更想笑了，“真的有神明的话，为什么不杀死那些外乡人？他们才最该死，可他们却偏偏还活着！”

神婆便与她争辩起来：“神明之所以为神明，是需要我们去执行他的意志。”

可阿珠这小丫头牙尖嘴利，随口还击道：“那你怎么知道想，神要我们执行的，不是毁灭他的意志？”

神婆一时哑口无言，脸上阴晴不定。

阿珠觉得火辣辣的脸上也不疼了，心里更加得意。

“你自己也不敢说是不是？到底在桐山上的，是一个真正的神灵，还是一个邪恶的怪物。”

那一刻神婆是想要回应的，她想要说些什么，去压倒这个小姑娘。

“蚕神娘娘自然是存在的，你们都清楚，真正庇护了我们的，不是西陵宫殿里的皇帝，更不是外面那些自称仙家弟子的人，而是蚕神娘娘！蚕神娘娘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当她说完这些话，她看到的是在场村民们怀疑的眼神，他们的心已经被动摇了，不仅仅是因为阿珠这个小姑娘，更是因为在外面的那些外乡人。

还有更重要的是，他们内心对于生的渴求，对于死的害怕，动摇了他们的心。

事情一旦发生，便已无法回头，想到这里她心如死灰，避开众人，自己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

一个人对抗集体，对抗天底下的所有人。两者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谁也说服不了谁。

神婆叹了一口气：“我们供养了它，它赐福于我们，这就是我们之间剪不断的纽带。任何妄图砍断这一条纽带的人，都会因缺乏了营养的供给而死去。”

最后神婆，预言似的开口。

“所有背弃神灵的人没有好下场，我们全部都会凄惨地死去。”

她看向众人的眼神，有一股不寒而栗的洞悉。

同样一片月光下，可以说是同一个时空，也可以说是不同的时空。

阿珠一家，跟随着陆施琅一群人上了山，因为一时找不到正确的方位，他们便在山里过夜。

阿珠爹警告他们，“在这座山，千万不能流血，不然就会吸引来野兽，被蚕食得根骨不剩。”

自然界的狮子猛虎，陆施琅自然不怕，但疑心他所说的这个野兽，是所谓的蚕神娘娘，但又顾及着他们的信仰，没有再多问一句。

自她昨日在村子里，说了那一长串话之后，村民们虽有动摇，但还是不愿意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更何况有信仰坚定的村长和神婆在，像是看管家里面的牲畜一样，把其他的村民牢牢地攥在手中。

但阿珠一家却追了出来，他们的女儿被选为了祭品，阿珠她不想死，他们的爹娘几经思量，也决定为了保住女儿的性命，违抗其他村民的意志。

当然，后果他们也是清楚的。

作为背弃了信仰，背弃了村子的代价。他们一家四口将永远地被驱逐出村，也永远永远不会得到村里面人的原谅。

“我们想得很清楚了。我们想上桐山找到蚕神娘娘，请她放过阿珠的性命。若她不肯，想要降罪，就由我们一家人独自承担。但如果，在山里面生活着的是一个怪物，我们就和你们协力将它击杀，再另寻一片土地居住。”

月光下，树影中，阿珠的娘亲让彩云和阿珠两个女儿枕在她的腿上休息，照看着她们的睡颜，她的心中尤为沉静。

对于茫然的未来，她一点都不感觉到害怕，天知道她有多久，没有和自己两个女儿这样亲密安静地相处了，这是她平日里最为渴求的事情，只要余生能够这样度过，她不害怕任何的艰难险阻。

陆施琅远远地看着她，想到了自己的亲生娘亲，不由眼眶湿润。

阿珠娘亲也看到了她，便有些局促地向她点头致意。

“你对你两个女儿真是好，她们有你这样的娘亲一定很幸福。”陆施琅走过来，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羡慕之心。

阿珠娘笑得有些苦涩，“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其实我对这两个女儿的照顾实在不够，所以我才希望，上天能给我一个弥补一切的机会。”

陆施琅温顺在她身旁坐下，“这个愿望你一定可以实现的。”心中也下了决定，自己一定会帮助阿珠娘实现这个愿望的，让他们一家人能够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谢谢你。”眼前这个孩子其实和她女儿也差不了几岁，就背着一柄剑，和其他弟子闯江湖了，真是厉害，也真是……孤零零得有些可怜。

她知道，不管是山中寻人，还是山中寻妖，这件事都没有这么简单。

但眼前这个女孩，说出这句祝福的同时，又像是一句承诺。何等善良，又何等温柔。

这样的好感，进一步催生了阿珠娘的怜悯心，她有些担忧地问道：“如果你们真的能找到居住在这山中的妖魔，明天的行动会不会很危险？”

“……”

这不好说，陆施琅只觉得，桐山的灵气极为紊乱，像是有走火入魔的修士，或者妖魔盘踞于此的征兆，对付起来应该有些困难，她也不敢拖大。

阿珠娘便仔细回想，把自己知道的尘封旧事和桐山传闻都告诉她听。

“西陵除了皇都琼城附近的土地，大部分的疆域都非常干涸贫瘠，桐山村也不例外，最初来到这里的人，也没有想过要种桑养蚕为生，据说是有一年荒年，一对老夫妻，把他们早夭的小女儿，埋进山里，后面在她的坟墓上，意外长出了一棵桑树，不受外界干旱环境的影响，仿佛是吸食那孩子的血肉长成的，常年郁郁葱葱，枝叶茂盛。”

现在在黑夜中，根本就看不清那颗长在山顶的老桑树，“时至今日，大概也有一两百年的岁月，也不知从何年起，出现了供奉老桑树，信仰蚕神娘娘的习俗。久而久之便出现了活人献祭，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每次经过活人献祭的老桑树，来年会焕发新生，生长的桑叶也会更加翠绿的……”

说到这里，阿珠娘忽然停住了：“其实表面上所有的美好，都是背地里有人牺牲换来的。”

陆施琅便问她：“那你觉得蚕神娘娘是真的存在吗？”

“……我不知道。”阿珠娘亲有些恍惚，一时也说不出什么答案。

同一个月亮，不同的时空，也是同一个时空。

桐山村的村民一觉醒来，惊恐地发现一个事实：

——坐在他们对面的神婆大人，还保持着昨天晚上的坐姿和面容。闭眼的样子，似乎还在向蚕神娘娘做虔诚的祷告。

但在触碰她僵硬肩膀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像是分崩瓦解的泥像一样瘫倒了。

神婆大人死了，毫无所觉地，宛如被神灵带走了生命，离世的最后一瞬间，嘴角甚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像是一种预言，一种诅咒。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