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鸣原本也想不到这么深刻,但好在栖娥及时提点,他止住恻隐之心,义正辞严:“父亲,此言差矣,如今这些猜忌不过皆因孩儿此次没有遵循父亲的意思而已,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呢?既然父亲已经将话说到这一步,那我不妨直言,什么家主族长之位,我统统不要!我只要与上瑶成婚!我的妻子,只有她一人!”
抚鸣不知道,方才躲在门外拐角的清丽少女,此时已经躲在一旁,泣不成声。
他曾谨遵父命,从不违抗,世人都冠他以美名,他自小懂规矩,知分寸,父亲对他的教导,他谨记于心,父亲要他十日内练成的法术,他流血受伤,也要在五日时练到炉火纯青。可他从未有过逾矩行为,更未生出过篡位的想法。
他没想到,自己日日敬重,曾是自己榜样的父亲,居然有朝一日会猜忌起他的孩子,猜忌起自己。那些话如同一道冰霜,慢慢生长,将自己关于父亲的那一点点敬爱都分毫不让地冻住,然后摔碎。
抚萤明明能够过上在昉岩无忧无虑的生活,只因他口中一个大义而嫁给一个已经心有所属的男人,他这个当哥哥的却因父命困在凡间边地,无令不得离开。如今抚萤危在旦夕,他只能空余自责,为何当初没有坚持自己的心,没有强行帮助阿萤拒绝这门婚事,他明明看得出婚事对她丝毫不公,可他还是因为父亲的劝说和逼迫而退缩。
他已经失去了纯真可爱的妹妹。
这一次,他不能再失去他的妻。
“父亲,若在您眼中,我抚鸣,只是一个觊觎族长之位的人,那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我没有听从您的命令,父亲若要罚,那就请您当众罚吧,诸位也好做个证见,但此婚,我绝不会成!”抚鸣面若冰霜,言辞坚决。
老族长动了怒,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平常教养的如此乖顺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来,他怒气腾升,正要起身咒骂,却又察觉到自己动不了,于是气心更盛:“罚你,如此大逆不道,罚你都是轻的!你纵然无心,可这位子,正是需要你继承,所以你的婚事才不能如此由着你的性子胡来!抚萤命运多舛,已是半朽之身,你再不能身陷险境了!”
他长叹一声,眉头紧皱:“我当真是不知道你为何非要与那天神同流合污,非要与这成婚之事与为父作对!难道除了她天下就没有更好的女子了吗?若你一心只想着她,我今日就放你离开,往后你也不必再来这昉岩了!”
至此,抚鸣再无言可答。
他无奈之下更多是心灰意冷,冷笑一声,他只道了句:“叩谢父恩。”
随后他干脆利落转身,大步离开。
门外一片寂静,众人为他让出一条路。
千阶之下,少女回眸。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瞬间,云开雾散,风止声隐,时光暂停,热泪夺眶而出,他惊喜,她居然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微风轻拂,扰动她额前的碎发,她转身。
双眸中只剩下了面前明媚的女子,千阶太久,他一刻也等不起,飞身越下,他不由分说,紧紧抱着面前的少女。
即便万妖唾弃,即便千辛万苦,他都不在乎,他都会与上瑶一起走下去。
栖娥注视着他走远,这才回眸,开口:“族长此番慷慨陈词,本尊也心生佩服。”
言语中不乏冷嘲热讽。
“谬赞!这等偷梁换柱的功劳,我可是比不上魔尊您啊!”
“也是,您的鸿鹄之志,可不止在此,我原当你只是为了寻求庇护,图个安分之地,才将抚萤嫁来,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你。”栖娥轻轻挥手,将他身上的法术解开。
老族长活动活动筋骨,正声道:“说的是,否则我的女儿就不可能年纪轻轻受此无妄之灾,但即便受此,也都是值得的,毕竟欲成大事自当不拘小节。”
身边不知哪位长老小声嘀咕了一句:“少说点吧,还嫌不够丢人呢。”
“你欲成你的大业,可为何要由他们来担责,难不成你就毫不过问他们心中所想吗?”栖娥继续追问,她好奇究竟他是个多么无情之人,能够不惜动用千方百计,让事情按照他的计划发展下去。
族长清了清嗓子,轻蔑她道:“你自然不懂,你空有一身法力,而毫无心智,不为我妖魔盛世着想,反被天界掣肘,如今还让抚鸣误入歧途,才是真正的魔界之耻!至于他们,抚萤自甘为大局牺牲,我没什么好说的。抚鸣心无重任,目光短浅,根本这门婚事对于他来说多么重要,愚蠢!不过,只要我在一日,就不会允许他再如此随心所欲!”
栖娥见他执意阻拦,只好无奈道:“冥顽不灵。”
身边,云敬嵘忽然察觉到一丝灵力正在反向流动,他轻抚过手腕,立刻明白。
影妖出事了。
眼下昉岩之事需要尽快解决了。
可与此同时,栖娥冷笑一声:“既然你与我魔界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必劝你,从今往后,我魔界断绝与昉岩一族同盟之谊,各不相干!”
声声有力,她说完,挥手,解开堂上众人的法术,翩然飞去。
云敬嵘紧随其后,飞了好一段距离,见栖娥站定,他才落下来,与栖娥同走,问道:“你为何知道我方才着急离开?”
栖娥神神秘秘地说:“其实我察觉到你的动作了。”
云敬嵘点头,继续道:“方才我察觉到灵力的异动,应当是影妖出了问题,当务之急是先与抚鸣上瑶回合,然后我尽快去天界。”
“你不带我去?”栖娥疑惑。
“我不放心。如今我有海月银,上瑶也在,敌得过他们。”云敬嵘不与她绕弯子,直言道。
“那如果……”
“我知道你要跟着去,你也不放心我。”云敬嵘抢先一步道,言语中少见地有些轻佻。
这次轮到栖娥不说话了。
云敬嵘看着她飞快眨眼,面上泛起红晕,于是失笑道:“所以呢,我自然也不会将你排除在外,这次是,以后也是。”
栖娥更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她只好偷偷撇嘴,并且若有似无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云敬嵘自然也察觉得到她无声的动作。
没过一会儿,栖娥忽然察觉到身边的人不见了,于是回眸,见云敬嵘正悠哉地站在原地不动,唇角微弯,眉眼间仙君惯有的清冷也消退了几分。
栖娥没好气地走回来,瞥他一眼,忍着心中那些别扭的情绪,不由分说牵起他的手,快步离开,边走边说:“真不知堂堂一个仙君,怎就能生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云敬嵘笑意更深:“那谁让我有幸能娶到如此貌美善良、法力无边、还处处为我这个夫君考虑的魔界魔尊呢?”
“谁说要嫁你了!”
“礼都成了,天地可鉴!”云敬嵘借口一个接一个。
“无赖!”栖娥嗔怒,步子迈得更大了,牵着他的手却没松开。
可栖娥不知道,她此刻面颊粉红,犹如衣间飘荡不定的蜀绣云霞。
倒是这云霞,却尽被云敬嵘尽收眼底了。
天将垂暮,二人终于找到已经将要离开昉岩的抚鸣与上瑶。
一行人行出昉岩,月正当空,于是便决定先躲在城郊客栈中,除了云敬嵘,其余人打算明日再启程出发。客栈地处偏僻,陈设简陋,料想当是此地庶民所办,栖娥与云敬嵘已换上常服,免得惹人非议,不过那身衣裳倒还被栖娥存了起来。
此时夜半,只剩些粗茶淡饭,栖娥无甚胃口,回了客房。
方与云敬嵘道别,烛火未息,听到抚鸣敲门,与上瑶一同特来感谢她。
栖娥打开门,抚鸣立刻开口道歉:“尊上,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还……”
栖娥左右一瞧,只道:“进来说。”随后径直转身进去,抚鸣与上瑶紧随其后。二人才踏进门,便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将身后的门合起来,随即,室内烛火俱灭。
抚鸣正要提防,却见栖娥在暗夜中幽幽回身,四下无光,只有零星月光洒在她白玉一般的面庞,使她的神情晦暗不明,她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二人大惊,屏息凝神,的确,正午时分逃走,此地距昉岩极近,派人定然追得上。
栖娥没有施法,也没有下结界,她说:“我在排查,或许,他就在我们屋中。”
话音未落,屋中响起一道声音:“不错,尊上好手段。”
三人齐刷刷抬眸。
却见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正蹲在从房顶木梁上倒吊下来,正瞪大双眼看着栖娥。
却不等他再开口,一道飞快的身影将他击倒在地。霎时间,栖娥抬手时法力已生,那人来不及还手便被栖娥牢牢锁在地上,二人整个动作,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那身影翩然落下,留一背影,柔荑轻挑,说话间却有些当地人的声调:“大侠相救,无姓无名,若要报恩,唯钱是命。”
栖娥淡淡道:“她就是你父亲为你的婚事选的良配。”
那女子转过身来,面上已经完全与抚鸣那日所见不同,所以……
“你早就计划好了?”抚鸣吃惊道。
“不错,她确实是昉岩族人,也确实是只竹叶青,不过不是你父亲千方百计帮你寻的,而是云敬嵘借助影妖的法术特意将她改换容貌,又与她交易,再送到你父亲面前的,自然,今日婚宴上那一出戏,亦是云敬嵘利用了影妖的法术。”栖娥一面回着抚鸣的话,一面紧盯着地上那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