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人扶正了面具,也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言不发。
破损的房顶射入一道光线,尘土在光线下飞扬。
毛动天横跨半步挡在二人之间,缓和道:“子虚,师弟不知道,你别吓到他。”
楚子虚道:“他以前在星云派司财库,这次分家,我听说他拿把灵金全卷走了。可如今,他却过得如此贫苦,那么,这些钱到底去了哪里?”
论财力,星云派虽不是阎浮洲的宗门之首,但也算得上家底丰厚。光是清点财库里那一箱箱灵金,便需耗费小半个月的光阴。
一箱灵金,足够让北海道人挥霍一辈子,甚至还能让他在这世间逍遥自在,横行无忌。
毛动天瞳孔缩成竖线,问道:“师弟,子虚所言当真?”
北海道人喘了口气,点了点头,“他所言非虚。”
毛动天眉头紧紧皱起,“灵金在哪呢?”
北海道人却只是耸了耸肩,抬起手,指了指那依旧稳稳指向自己的剑锋,“你让他把剑放下,我就告诉你。”
剑锋依旧指着北海道人,纹丝不动。
楚子虚冷笑一声,“还用问吗,灵金肯定是在老狐狸手里。这只小狐狸也被诓骗了。”
毛动天脸色骤变,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问道:“是师父……是师父把灵金拿走了吗?真的像传闻中一样携款私逃了吗?”
北海道人又点头,“是。”
毛动天没有狂躁的大叫,没有委屈的哭喊,只是垂眸盯着灰突突的地面,又问,“师父为何这么做,为何要害死我,为何抛下星云派。我是哪里做的不好吗?”
北海道人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三分癫狂:“哈哈哈,你哪里做的都好,很好,太好了!你是正义的化身,是永恒的真理,哈哈,你是无尽星河中最耀眼的那颗星辰,是浩瀚天地间最纯净的那一缕光芒,你引导整个星云派走向辉煌,大家离了你不行!”
他卸下了谦卑的伪装,冲着毛动天,大声喊道:“您多重要啊!您看您驾鹤西游后,星云派连山门都塌了!”
北海道人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连傻子都能听出来,可毛动天居然破天荒得没有发火,甚至情绪没有却任何波澜,表现异常的平静。
楚子虚却偷看道毛动天袖中手指掐进掌心。
毛动天嘴角永远挂着招牌式笑容,平淡道:“谬赞了,不求丰功伟绩,但求无愧于心。”
楚子虚走到毛动天身旁,用自己的衣袖做遮挡,掰开毛动天紧攥的拳头,十指相扣握住毛动天的手。
飞剑"当啷"坠地。
以楚子虚的修为,弄死北海道人轻而易举,但是他顾虑到毛动天,觉得只要让毛动天看到北海道人的真实面目即可。
这把飞剑也无非是吓唬吓唬北海道人罢了。
没有飞剑的要挟,北海道人胆子更大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心中郁结说出,他指着楚子虚,讽刺道:“小白脸,你不就是仗着有张好皮囊,背后有人替你撑腰么。”
这下可完了,毛动天不发火、不动手,不代表楚子虚能忍。
北海道人说“小白脸”时,看似指着楚子虚,实则说的是毛动天,而“背后之人”说的才是楚子虚。楚子虚生怕毛动天听出其中端倪,顿时动了杀意。
楚子虚周身蓦地腾起黑雾,墨色衣袍上暗绣的蝙蝠纹张开蝠翼,似要飞出布料。
仙君怎么会有此异相,这分明是!
毛动天抬起那只被紧握的手,仔细一瞧,指腹蹭过楚子虚腕间浮现的黑色魔纹,紧张道:“子虚,你怎么了?子虚。”
楚子虚反手将毛动天护在身后,唯恐露出马脚,赶紧收回魔气,猛地抬脚踢倒北海道人,流苏风靴狠狠碾上北海道人的青铜面具。
“小狐狸,既然你不说肯老狐狸在哪?这张嘴留着也没用了,我替你缝上可好?”
“住手!”毛动天突然道,“算了吧。”
楚子虚靴尖还碾在青铜面具上,扭头问道:“就这么算了。”他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毛动天道:“我此番本是来探望北海师弟的,而这位戴着面具的人,绝对不是我那霁月清风的师弟!”
楚子虚闻言一愣,楚子虚缓缓收脚,“你说的对,我曾多次与北海道人打交道,他面容清透,举止儒雅,言语斯文,绝对不是这个毁容的渔夫。咱们一定是找错人了。”
咸腥海风穿堂而过,卷起毛动天雪色衣袂。
毛动天冲着北海道人抱拳行礼,“抱歉,叨扰您良久,还损坏了您的房屋,我们照价赔偿。”
说完,给了楚子虚一个眼神。
楚子虚立马明白,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砸在北海道人身上。
两人出了茅屋,走在黄金色的海岸上,海风卷着潮气吹乱他们的头发,楚子拨开额头遮眼的碎发。
“这小狐狸一开始装得真是无辜,我都差点被骗了,现在想来,没准他和老狐狸串通一气。”
毛动天淡淡道:“我当做他是毫不知情或者一时冲动。
楚子虚一脸惊讶道:“你就这么忍了?不像你的脾气啊。”
毛动天叹了一口气,海风将叹息吹散在浪涛里。
“在我未入星云派之前,北海道人才是师父的首徒,我入门后,他说我年长,修为高,把首徒的位置让给了我,在生活中,亦对我关照颇多。我不想再去追究了。”
楚子虚盯着远处吞噬落日余晖的海平线,欲言又止,喉结滚动数次,实在忍不住,又说道:“那是小狐狸装的。”
毛动天淡然笑道:“他一装就装了近两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楚子虚又道:“老狐狸在哪,小狐狸肯定知道。这小狐狸把老狐狸当亲爹孝敬。”
毛动天道:“我不想再问,即便他说了,也有可能是谎话。”
楚子虚恨铁不成钢,猛力跺了一下脚,沙粒四起。
毛动天道:“昔日,我踏入星云派之时,长老们的反对声浪如潮水般汹涌,然而师父他,却以一句‘妖修何妨’,力排众议,亲手将首徒腰牌系于我的腰间。而后,凌绝论剑之上,我脱颖而出,逐步涉足门派繁琐事务,更是在百门联盟中声名鹊起,手握实权。我深知,这越俎代庖之举,早已逾矩,师父也忍了我这么多年。这两千年虚情,我以一死,便可还清,于他,我无怨,亦无恨。”
楚子虚瞪着眼睛,怒道:“你是越俎代庖吗?明明是他力不从心,而你,不过是在替他分担门派事务。关键是老狐狸算计到我头上了,那我这十年算什么?”
这十年里,楚子虚被思念与悔恨编织的网紧紧束缚,如今真相大白,楚子虚难免为自己鸣不平。
然而,毛动天却轻轻摇头,眼神中满是释然:“这十年,我也从怨过你、恨过你。”顿了顿又道:“一切皆是命数而已。”
楚子虚闻言,心中一震,他痴痴望着毛动天,竟一时语塞。
他宁愿毛动天怨过他,恨过他,他心里方能舒服一些。
一颗复仇的种子在楚子虚心中种下,他怎能不为自己那一腔深情,寻一个公道?
“明日,带我回星云派吧,我想再去看一眼。”
楚子虚知晓,自北海道人说“星云派山门塌了”那句话后,毛动天的心,便再也无法安宁,毛动天毕竟在星云派生活了近两千年,哪能容易割舍。
于是,他轻轻点头道:“好,都依你,我们先回家。”
回到香玉居里,夜深人静之时,楚子虚趁着毛动天熟睡,偷偷抓住毛动天的手。
只听一声嘟囔,“你睡吧,别担心我,我没事。”
楚子虚吓得心中一震!原来毛动天根本没睡着!
又听毛动天说了四个字“我真没事”。
楚子虚心说:“真逞能,你没事,为啥还睡不着。”
这小手一拉,楚子虚反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次日清早,太阳刚探出一点发黄的头发,毛动天就叫醒了楚子虚,御剑载着楚子虚直奔星云派。
毛动天以前是剑修,曾经用灵力御剑飞行是家常便饭。甚至会御剑载人,挣一些搭顺风剑的酬劳。
现下,他虽然灵力低微,用以御剑倒是绰绰有余。
两人踩着双雄剑,穿过一片云雾缭绕,降落在残破的建筑之中。
微弱的阳光也穿透云层,照耀在断壁残垣上,满目疮痍,凄凉透骨。
杂草丛生的星云广场,曾经巍峨山门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几根断裂的石柱,孤独地矗立在风中,步入广场后,见正中心的主殿,屋顶被掀开,写着‘景星庆云’的牌匾断裂。
再往里走,藏书阁如今只剩下烧焦的残骸,不用多想,里面的秘籍肯定没了。训练场上,曾经平整的地面如今布满了裂痕与坑洼。幽静的荷花池,飘着枯黄的荷叶与衰败的荷花,像个奄奄一息的迟暮老人,苟延残喘着。
毛动天望着眼前的一切,每一片残垣、每一块碎石,都在诉说着星云派 ‘星落云散’的结局。
“怎么,怎么会成了、这样?”
毛动天闭上眼睛,在记忆中寻找,昔日里那些曾经热血沸腾、挥剑如虹的年轻身影。
楚子虚见到这番破败的场景,眸色一暗,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毛动天,心道:“我们曾经在一起生活的一千年里,我都是怎么哄逗小猫咪,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寝房区传来了一些声响,听着像是石块被人搬动。
楚子虚好奇道:“这破地方,除了咱们,还有别人会来?”
毛动天睁开眼睛,说道:“走,过去看看。”
顺着声音,来到了寝房区,见有一男一女正埋着头,在全是砖瓦石头的废墟堆里翻找什么东西。
楚子虚远远望着,一眼就认出了这块废墟堆,正是毛动天的曾经寝室。
他太熟悉这个方位了,以前每逢沐休,他肯定会来这里“撸猫”。
毛动天自然也认出了这个位置是自己的房间,他的猫步本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二人身后,问道:“请问两位道友,你们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