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江尧心中反复想着这个词。
是了。
这鸡蛋寄托了男鬼的魂魄,等到时间到了他自然就会复苏过来。
然而在江尧心里,每天陪伴着他的小鸡仔和那个男鬼是不一样的。
要不是今天看到了龙角,他甚至都一直下意识地将两者划分开。
如今鸡仔长出龙角,那是不是意味着男鬼要醒过来了?
他躺在小小的雪屋下意识要动一下,就被鸡仔的羽毛糊了一脸。
它习惯跟着自己一起躺着睡,即使长到快有成年人高也要跟他挤着,江尧不是很介意,因为它厚厚的羽毛能给自己保暖。
不过,一个屋子里睡着小狗、猞猁、几个人再加这么胖的一只鸟,简直连身都没法翻,他一动,就压到了鸡仔的翅膀上,后者动也不动,完全没有任何警惕心理。
江尧看着它丑丑的脸,想到要是男鬼复苏,这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鸡仔会变成什么样?它还会认识自己吗?
或者说,它会彻底被取代,永远的消失在世界上?
江尧感觉到自从天灾开始他所面临的都是一个未知套着另外一个未知。
他的情绪有些低沉,不禁伸手抱住了鸡仔厚实的身体。
说实话他有些害怕了。
又或者说,未来,本质上就是令人害怕的东西,不管是怎样的发展,都会让人惴惴不安。
然而这些复杂的心绪他是不会在展露在外面的。
日子就这么过,鸡仔撞头的行为在某一天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一对像珊瑚似的大角渐渐成形,威风无比,让江珏她们惊讶了好一阵。
它的身躯长势也终于在这时停了下来,如今它已经彻底褪去家鸡的模样,宽广的翅膀一张开就带着遮天蔽日的气息,浑身钢铁一般的羽毛犹如厚厚的屏障,掠过长空时那破风迅猛的气势,如同所有在山野间锤炼而成的野兽一般凶悍,让人望而惊惧。
容纳它的空间也不局限在这一片小小的天空里,有时它飞去山外,一去就是大半天,一开始江尧还会担心,后来它自己每次都回来,便任它去了。
只是这样的光景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月,某一天清晨,江尧醒来时,突然发现鸡仔病倒了。
它毫无征兆地发起了高热,接着羽毛开始不断往下掉,原本锐利的爪子也开始脱皮软化。
虽然一直都是由他照顾这只鸡仔,但是其余人也同样担心。
“要不搬到里面去吧,外面太冷了,不适合养病。”
江珏坐在登上,看着那奄奄一息的鸡仔心都揪了起来。
里面指的就是墓中,他们已经在里面清理出了一处空墓室,等到意外来随时准备转移进去。
江尧点点头,用一块大毛巾抱着奄奄一息的鸡仔往墓里转移,又宰了一只野猪给它补身体。
然而不管用什么方法,鸡仔的气息还是一天一天的微弱下去,直到一天夜里,江尧抱着他靠坐在布置好的床板上打盹,忽然感觉怀中冰凉。
他猛地一睁眼,再一探,鸡仔已经没了气息。
江尧有一瞬间的空白。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反应此刻情绪,然而不等他的悲伤,忽然见怀中的鸡仔渐渐虚化,渐渐成灰,从他指尖漏下去,还没等他来得及捞一把就散落了一地,彻底消失了。
他对眼前的发展毫无准备,事态已经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让他只能呆呆地坐在地上。
突然间,原本散落的灰无风自动起来,飘飘洋洋升空,一些擦过他的脸颊带来微微的冷意。
江尧不自觉地摸着脸上的尘粒,抬头看着墓室半空中缓缓凝结的一颗圆球。
接着,那圆球拉长,拉宽,变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
江尧眼珠轻颤,意识到,这悬在半空中灰色的物体,是一颗蛋。
咔嚓的轻响在墓中分外清晰,蛋上出现了裂痕,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溢出。
某种自远古而来的危险气息陡然在墓中升起,本能告诉江尧快跑,但是理智却压着他不能动。
是他吗?
玄。
他要重新诞生了。
江尧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变急促了,此刻身体里带来的对未知的好奇超越了他对生死的恐惧,让他一步都不动,静静地看着那蛋壳开裂。
咔、
咔嚓、
蛋壳上的裂纹越来越长越来越深,从中间开始不停地向外延伸,在这个过程中,那蛋仿佛有人性一般,缓缓朝他飘落。
直到落到面前,江尧看见那几乎能压死他的巨蛋蛋壳已经裂到了底部,只要他伸手一推——
咔。
他的指尖触碰到蛋壳前的一瞬间,原本只差一丝的连接处顿时断裂,接着两边蛋壳轰然倒塌向两边,碎成满地齑粉。
某种组织液一样的透明液体缓缓从蛋壳底部流出蔓延到他的脚底下。
江尧不禁将视线向下,这一眼,让他顿时瞳孔紧缩。
只见那蛋壳的底部蜷缩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成年男人。
一个乌黑长发裹身,眼睛紧闭着的男人。
最最最重要的是,
这男的怎么没穿衣服!!
江尧的脸顿时涨红,本能就转过身去。
他的脑海有如狂风过境,什么思绪都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光是刚才那紧促的一瞥,就能确认这人就是曾经只有一片残魂的男鬼,也就是那个自称为玄的家伙。
关键是,他所谓的苏醒,怎么会,怎么会是以这种情况发生呢?!
那他养大的小鸡仔又去了哪里?
江尧下意识地摇着头,再度感到这个世界上不为人知的隐秘实在是太多了。
就这么自顾自地恍惚了一阵,他突然意识到,身后未免太安静了些。
于是江尧慢慢地转过身,然后一看,发现男人竟然还闭着眼,完全没有苏醒的模样。
他吸了口气,后退了两步。
打眼看过去自己面前就像是摆了一块大蚌壳,里面横着一块蚌壳肉似的。
赤身/裸/体,实在是有伤风化,要是让江珏他们看见了咋办。
江尧看着男人的模样,最终还是从收拾好的衣物包里,找了一套衣服,艰难地给他套上。
奇怪的来了。
就在他费劲巴拉把衣服给他套上的动作间,这滑不溜秋的男人就像一坨烂泥般任他摆布,毫不抵抗。
好几回,江尧都产生了这是不是个尸体的错觉。
可尸体又怎么会有柔软的皮肤和起伏的呼吸呢?
男人比他的体格还要大一圈,他的衣服套上去连棉袄都绷得紧紧的,配上他那音容宛在的睡容有种莫名的滑稽感。
不知道这怪人什么时候醒来,江尧围着他转了一圈把他拖到了床上,准备把那蛋壳灰收拢起来追进田里试试。
没想到他刚一撒手,男人脸上的皮肤忽然毫无预兆地皱巴紧缩,就像是失去了滋养一般,不停地萎缩。
江尧吓了一跳,连忙拉开他的袖子,果然男人身上的皮肤都开始同样程度的萎缩发皱,沟壑般的表皮看上去十分吓人。
“这又是什么回事啊?”
江尧感觉自己都快疯了,认知不停被突破,又连着怪事来个没完。
谁能告诉他,为啥一个大活人还能脱水啊!?!
脱水?!
崩溃边缘,江尧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他们初遇的湖边。
还记得那时,男鬼就是从水底下冒了出来。
想到此,他一咬牙把男人拖上肩膀,一个趔趄站稳,咬牙扶着墙壁,朝着地下湖跑了过去。
如今水稻已经打过一茬,田里轮种了的大豆也能收了,他噔噔跑进去,震得叶片都在微微飘动。
太重了。
这男的实在太重了。
江尧扶着墙壁,把脸快要栽进泥巴田的男人又拖上了背。
这人也就比自己高了一点点,怎么结实得像一堵大门压在身上似的。
江尧不由得看了一眼,却看到他过度收缩的脸上已经露出皮包骨的骷髅状,吓得差点当场摔一跤,再不敢耽误,咬紧牙关一口气跑到了湖边。
他喘着气蹲下身,将那男人的衣服扒干净,打横小心翼翼先推了一部分进水里。
果然,探入水中的那一瞬间,男人原本萎缩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指就吸饱了水分般重新鼓了起来。
接着是手臂,再到躯干、四肢,渐渐地,原本已经像个披皮骷髅的人骨架重新被充实,露出原貌。
然后江尧就感觉到,湖心有一股引力将男人缓缓拉过去,接着逐渐下沉,不过几分钟,那具身体便彻底消失在湖心。
江尧跪趴在岸边看着这一切,呼吸紧张,静静地等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有点不敢相信就这么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又凑近了一点,伸手犹豫着准备拨一下水面。
就在这瞬间,一双手猛然从他面前的湖水中升出,曾经的记忆再度回笼,让他下意识后退,却被那手死死揽住肩膀。
就在江尧浑身发凉,心道上当的一刹那,在他身上的手轻轻用力,一个长发紧贴着身体的男人从水里冒了出来。
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只见男人浑身带着水,浓黑的长发披散,脸却是雪白,浓眉红唇,像是湖水里拖人溺毙的妖怪一般。
江尧一时间太多的话卡在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见这“妖怪”在他肩膀上的力道松了松,却没有放开,而是转而揽上他的脖子,然后缓缓游近。
两个人的距离几乎只在呼吸间,江尧看清了他身上的皮肤上的毛孔,微微发青的血管,还有那张格外清晰褪去了冰冷的脸颊。
他是真的。
不再是个幽魂。
江尧不自觉地想着,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男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久到江尧感觉脖子酸疼的忍不住挣扎着要逃脱钳制。
“阿尧。”
他忽然张口,江尧一愣,低头不留神撞进十分专注的眼神里。
不知怎么,男人忽然露出点害羞,伸手捂了下嘴,又念了一下他的名字,接着将手摸上江尧的脸颊,语气有些痴:
“阿尧,我在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