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光十五年冬至前夕,白雪茫茫,天寒地冻,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都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棠梨裹紧斗篷,搓了搓手:“小姐,天气太冷了,我们送完还是快些回去吧。”
谢杳轻轻点头,将手中的暖炉递给棠梨,转而掀起窗帷,望向车外。
她来长安四载,唯今岁冬日,最为寒冷,北方暴雪成灾,光是长安城内就冻死了数百名乞丐,更遑论其他州府。
谢杳叹了口气,心中隐隐担忧:也不知江南现下如何。
马车行至延兴门附近的一个偏僻小巷,停了下来。
谢杳戴好帷帽,与棠梨一同下了马车。
她们和随行的小厮一道上前,将御寒的衣物还有热食分发给巷内的乞丐们。
“谢谢姑娘!”
聚集在巷内的乞丐们纷纷跪地,接二连三地说道。
谢杳俯身扶起跪在她面前的老者:“老丈,您快起来。”
“大家都快起来。”她边说着,边一一将他们扶起,“我一人之力实在微末,只能给大家筹备到这些。隆冬将至,万望各位珍重。”
天色阴沉,狂风怒号,吹的窗牖吱吱作响。
谢杳进府后,没多久,外面就又飘起了雪花。
“今冬的天气,怎的如此反常。”棠梨微微蹙眉,“小姐,我再去拿些炭火来。”
谢杳叫住棠梨:“我不冷,还是省着些用吧。”
棠梨回身走到衣架旁,拿起斗篷,披在谢杳身上。
大雪持续了整整三日,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迎来了晴空。
谢杳推开门,站在檐下,放眼望去,满目皆白。她小心翼翼地踩着雪,走到院中。
昨日半夜传来几声巨响,原来是院中的海棠树,被风雪压断,折得只剩下矮矮的一截树干。
谢杳俯身,轻轻拾起地上的一根残枝,心中感慨:树木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
她唤来棠梨,交代了几句,而后快步出了府。
东市人头攒动,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络绎不绝,涌向各个街巷。
谢杳艰难地躲避着四散的人群,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快到红尘楼时,一群流民忽然从巷口拐角冲了出来,她来不及躲闪,瞬间失去平衡,向后一仰。
霎时,她落在一个温暖的臂弯中。
谢杳转头,透过帽上帷纱望向身侧的人,微微一怔:“二殿下?”
“先上马车。”
元庆将谢杳扶稳,拉着她上了马车。
“二殿下怎会在此?”谢杳很是疑惑。
“国公府家宴,恰巧路过。”元庆默默松开手。
谢杳腹诽:国公府不是在东市西侧吗?
“方才太子妃可是给了一个小乞丐银钱?”
谢杳笑问:“二殿下是如何认出我的?”
元庆指了指她腕上的镯子。
谢杳恍然:“二殿下观人于微,谢杳佩服。”
元庆轻叹:“太子妃此举虽能帮衬到那小乞丐一些,可世间流离失所之人无数,何时能救得完?”
“能救一个是一个。”
谢杳话音刚落,马车忽地一晃,她猛地扶住窗沿才勉强没有摔出车外。
元庆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公子,小姐,有流民拦车。”驾车的侍卫沉声应道。
谢杳微微掀起窗帷,露出一角,暗中观察。
几乎同一时间,有人高喊道:“是太子妃!”
谢杳陡然收回手。
“方才我们的言谈声并不大,何况你还戴着帷帽,流民不可能认得出。”元庆面色一凛,“这怕是一早就为你准备好的陷阱。”
元庆对谢杳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他掀起车帷,走了出去。
马车旁的流民见有人出来,一窝蜂地拥上前。
人群中煽风点火的那人见状,呼吸一滞,二殿下怎么会与太子妃在一起?
“怎么是个男子?”“不是太子妃吗?”
人声嘈杂,一片混乱。
不知从何处忽然传来一句:“难道他是太子?”
流民们纷纷跪地叩拜。
“荒唐!”元庆正欲发作,却被谢杳拦了下来。
“你怎么出来了?”
谢杳对着他轻轻摇头,转而面向流民:“诸位误会了,他并非太子,而是我府上的侍卫。”
跪在地上的流民仍旧毫无动作,他们鄙夷地望着面前头戴帷帽的女子。
谢杳作势便要掀开帷纱,元庆抬手阻拦,她却将身子一侧,躲开了他的手。
谢杳摘下帷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诸位先起来。我就是大晟的太子妃谢杳,有什么事,诸位同我说便是。”
“真的是太子妃!”“求太子妃救救我的孩子!”“太子妃,朝廷的赈灾粮何时能给我们?”
…………
一时间,呼声四起,滔滔不绝。
霎时,从远处传来一声马鸣,响彻东市的街巷。
元序疾驰而来,勒马停在人群背后。
谢杳与他隔着人群,遥遥相望,难掩欣喜之色。
元序高高举起手中的圣旨:“孤乃大晟太子,此次赈灾一事由孤全权负责,圣旨在此,诸位切莫担忧。孤保证,赈灾粮不日便会发放到各位手中!”
流民大喜,不再聚集,纷纷离去。
“昭昭,你没事吧?”元序跃下马,穿过慢慢散去的人群,向谢杳跑来。
谢杳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
元庆舒了口气,走上前:“皇兄,幸好你来了。”
元序一愣:“二弟也在。”
他转而望向谢杳:“太子妃,我们可否到你府上一叙?”
“乐意至极。”谢杳莞尔。
元庆见状,不愿再大煞风景:“皇兄,臣弟便不打扰了。”
元序顺水推舟道:“二弟请便。”
言罢,他拿起谢杳手中的帷帽,为她戴好,扶着她上了马。
二人同乘一骑,朝着谢府的方向,策马而去。
进了府,元序立刻开口:“昭昭是要去见姑姑吗?”
谢杳颔首:“我正想去找姑姑询问家中境况。”
“江南今冬还未曾下过雪,昭昭不必担心。”
元序顿了顿,又问:“二弟怎会出现在东市?”
谢杳失笑,忍不住卖了个关子:“殿下,这跟流民、赈灾,没什么关系吧?”
元序不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谢杳讪讪地移开目光:“二殿下说,他参加国公府家宴,顺道路过。”
“今日冬至,国公府确有家宴不假,可国公府位于东市西侧的宣阳坊,他要赴宴,何须行至东市。”
“我也很奇怪,可二殿下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多问。”谢杳敛了神色,将适才自己与元庆的所遇悉数讲给元序。
元序面色一沉:“有人故意藏在流民中煽动情绪,想借他们之手,加害于你。”
“可他没料到二殿下会同我在一处,只好就此作罢。”
元序面露担忧:“昭昭,这几日你还是莫要出府了。”
“那可不行,我身为大晟的太子妃,怎能对流民视若无睹?”谢杳急切应道。
元序眸光闪烁,嘴唇微微歙动,终是没有出声。
“可是赈灾粮出了什么问题?”谢杳知他所忧,直言相问。
“并非赈灾粮。”元序无奈叹息,“今冬严寒,还未至隆冬,便已饿殍遍地,朝廷却只知开仓放粮,可一味地依靠赈灾粮,不过是扬汤止沸,抱薪救火罢了。”
“光有粮食是不够,还要有御寒之物,避难之所。”谢杳接过元序的话。
“话虽如此,却难施为。国库之银,捉襟见肘,撑不了多久。”
谢杳思忖了片刻:“若得长安世族、富商出资,筹集御寒之物便不难。至于避难之所,长安庙宇众多,可以暂时收容无居所的流民,支撑他们捱过这个严冬。”
元序颔首:“昭昭与我心有灵犀。”
谢杳继续说道:“殿下不妨在东西两市发放赈灾粮,我在东市,让苏木去西市,我们二人分管两市。”
元序会心一笑:“剩下的交给我。”
翌日,元序将他与谢杳商量出的应对之策,请奏给圣上。圣上大悦,立刻吩咐福来传旨各坊,又命他亲自前去,督办避难之所的安置。
元序见此事有了着落,便不作多留,即刻出了宫去。
“殿下,我们去哪儿?”驾车的侍卫询问道。
元序眸光微沉,幽幽开口:“去国公府。”
长安东市的主巷巷口聚满了人,流民们有序地排着队,欣喜地等待着。
谢杳站在一旁,舒了口气,心中默默想到:也不知道太子殿下那边顺不顺利。
“太子妃,我代一家老小,谢过您的大恩!”一个流民认出了谢杳的面容,连忙跪地,向她拜谢。其余的流民见状也应声附和,连连道谢。
谢杳快步上前,将她扶起:“快起来。”
“大家不必谢我,这些粮食都是朝廷所出,大晟不会抛弃任何一个百姓,太子殿下亦不会,还请诸位与大晟一道,共克时艰!”
谢杳的一番话掷地有声,众人纷纷呼应。
马车停在国公府的门前,元序拂了拂衣袖,径直进了府。
“不知太子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一个高亢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元序闻声起身,少顷,薛国公缓缓走进堂内。
“薛国公言重了。”
薛凌寒面色和善,抬手示意,在元序坐下后,也落了座。
二人相对而坐,互相打量着对方。
“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薛凌寒率先开口。
元序唇角一扬:“孤还真有一件事,需要薛国公帮忙。”
“殿下请说,老臣定当竭尽所能。”
“今冬严寒,民不聊生,父皇颇为忧心,薛国公既为百官之首,声望甚威,定是愿意为父皇分忧。”元序抬眸迎上薛凌寒的目光,“孤想请国公出面,筹集赈灾款项,以救济灾民。”
薛凌寒沉默了片刻,笑着推拒:“殿下真是抬举老臣了,臣年事已高,恐心有余而力不足。”
“国公说笑了,您虽年迈,却不昏聩。”元序敛了神色,“更何况,薛氏在洛阳,产业颇丰,只要您有心,总会有余力的。”
薛凌寒神色微动:“殿下明鉴,臣两袖清风,绝无异心。”
元序付之一笑:“国公多虑了,孤并无他意。”
言罢,他缓缓起身:“国公只需一言,便能救百姓于水火,何乐而不为呢?孤公事繁忙,就不多留了。”
薛凌寒移步至元序跟前,欲送他出府。
“国公不必送了。”
元序施礼告辞,快步离去。
待他走后,一个戴着面具的玄衣之人疾步走进堂内:“拜见国公。”
薛凌寒幽幽开口:“去查查太子是如何得知的。”
“属下遵命。”
薛凌寒背过身,轻蔑一笑:“时机未到,就先给我们这位太子殿下一个面子吧。”
元序到达东市时,谢杳一行人正准备离开。
他悄悄走到谢杳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今日辛苦昭昭了。”
谢杳被吓了一跳:“殿下就不怕我把你认作歹人,打得鼻青脸肿吗?”她作势挥了挥拳头。
元序轻快地晃了晃头,表示自己丝毫不惧。
谢杳忍俊不禁:“殿下今日都去哪里打秋风了?”
“国公府。”元序放低声音。
谢杳挑眉:“真不愧是太子殿下。”
二人相视而笑,旁若无人。
棠梨见天色不早了,只好出声提醒:“小姐,我们今日还要去延兴门吗?”
元序闻言,面露疑惑。
“小姐每隔半月便会去延兴门附近的偏巷施粥,入冬后,去得更勤了些,还给乞丐们送了许多御寒之物。”棠梨抢在自家小姐开口前,详细地解释道。
谢杳瞥了她一眼:“你这心直口快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孤倒是觉得,不必改。”元序出言袒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