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朔光五年岁末,太上皇携太子南巡,途经江宁,于谢府停留数日。
为防走漏风声,招引祸患,谢潜谎称友人到访,以至阖府内外鲜少有人知晓“来客”的真实身份。
就连谢杳都不知晓,但还是糊里糊涂被长辈唤了出来,以尽礼数。
她走到谢景身侧站定,偷偷用余光瞥向对面站得笔直的少年,那少年姿容如玉,威仪秀异,长得很是好看,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眉目间总透着几分忧郁,一身玄衣,让人觉得压抑。
“哥哥,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为何要穿一身玄衣啊?”谢杳难掩心中疑问,在一旁窃窃私语。
“昭昭,慎言!”谢景闻言一惊,忙出声制止。
谢杳瞥了一眼兄长,面露不悦:“慎言!慎言!哥哥越来越像个学究了!他衣服确不衬人,我所言非虚,有何不妥?”
谢景见妹妹这寻根究底的性子又要发作,无奈之下,只好将她拽走。
“你操这心作甚?走!兄长带你去吃陈记的桂花糕。”
谢杳一听,也顾不得刚才的争辩,忙道:“当真?那我们再快些。”
说罢,她回挽住谢景的胳膊,拉着他快步出了府去。
元序望着谢家兄妹俩远去的背影,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裳,心下思量:确实老气了些,待回去便换一身衣裳。可是……他好像也没什么浅色的衣裳。
元序向太上皇和谢家主施礼:“皇……祖父,孙儿不打扰您叙话了,先行一步。”
元烨颔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殿下还在为先皇后伤怀?”
“是啊,余这孙儿执着的很。”
谢潜笑道:“殿下重情重义,倒是像您。”
元烨忍俊不禁:“伯谦,如今余已退居太上皇,你就不必同余这般客套了。”
“潜诚心夸赞,怎的客套?”
“余这孙儿委实有治世之才,可朔儿却没有,比不得安儿。”
谢潜劝道:“太上皇谬赞了,今上爱才惜才,必是个仁君,安儿可比不得,他性子太软。”
元烨笑而不语,他自小看人便极准,时至今日还从未看错过,他此番南巡,一为解太子忧思,二为请谢氏一族出山,助他唯一的儿子元朔守这大晟江山。
“伯谦告老还乡,乐得清净,也不为谢氏子弟想想?”
谢潜正色道:“谢氏偏安一隅,才是真的为了大晟江山好。”
元烨眉头微蹙:“伯谦,昔日若不是你替余挡下一箭,何来今日的大晟,这江山有元氏的一份,便有谢氏的一份。”
“太上皇宽心,谢氏退居于此,也是守着大晟江山,风雨来时,我们出一份力,海晏河清,我们便放开手,任今上一展宏图不是?”
元烨摆了摆手:“也罢,余说不动你。”
谢潜开怀一笑,笑声朗朗,响彻堂内。
* * *
大晟,朔光六年元日,烟雨涳濛,天空阴云密布,谢府内却是一片欢声笑语,众人齐聚堂内,为太子庆祝生辰。
谢杳一贯不喜饮宴,只觉得一群人闹哄哄的,说些让他们不甚明了的话,无趣极了,但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待了下去,毕竟,来者是客,她这个做主人的,哪怕是个小主人,也不好躲清闲。
她百无聊赖,打量着身侧的少年,心中腹诽:他终于舍得换身衣裳了,虽然银灰色也算是浅淡的颜色,但还是差强人意了些,若是着一身白衣,定会比现在还要好看。
元序迎上她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过去,惹的她一惊,慌张地转过头,连带着肩膀都缩了缩。
谢景发觉了谢杳的异样,轻声问道:“怎么了?若是冷,就去添件衣裳。”
谢杳如蒙大赦,用力点了点头:“太冷了,冻的我都打了个寒噤,我这就回去更衣。”
谢景拉住她,思忖了片刻,找到个两全之法:“棠梨,你去将昭昭最厚实的斗篷取来,越快越好。”
言罢,他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给谢杳披好:“昭昭,不可失了礼数。”
谢杳撇了撇嘴,逃脱不得,她也便不挣扎了,老老实实地待着。
元序忍俊不禁,暗自思量:他这位太子妃,人虽不大,主意倒是大的很,不过,还是极可爱,极讨人喜欢的。
“昭昭。”他于心中默念,下意识想要记住这个名字,杳为隐,昭为明,可静可动,与少女颇为相衬。
不知为何,谢杳总觉得好奇,忍不住偷偷瞥向那少年。
她从长辈的叙话间隙,得知了他的名字——子启,想是家中长子,据祖父所言,他是长安人氏。
长安,离江南远隔千里,她的思绪从眼前人,跳脱至北境的山河,再回到江宁,回到眼前所见之景,这才恍然发觉,她与他目光交汇。
堂内人声嘈杂,落在她的耳边,却好似一切都销声匿迹了般,寂静的只能听得见她的心跳声。
这次,谢杳没有躲开他的目光,愣怔地望向他。
元序微微扬唇,向她点头示意。
翌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一改昨日阴沉景象,连阳光都带着几分惬意和欢欣。
海棠树露出翠绿的嫩芽,满树含苞待放,迎接着春日的来临。
谢杳蹦蹦跳跳,扽的风筝一上一下,在半空中摇摆,风筝线缠绕上海棠树伸展的枝桠,断了线,大红的鲤鱼跌落在树梢上,任她怎么拽,都分毫不动。
她气地直跺脚,眉头紧蹙,左右张望,忽地狡黠一笑。
元序躲在回廊的墙边,偷偷观望着。
只见谢杳向后退了几步,小跑着冲过去,三两步跃上了海棠树。
“轻功不错。”元序暗叹。
他眸光微沉,这棵海棠树对年幼的他们来说,上去确实不难,可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谢杳小心翼翼地扶着枝桠,伸手去拽那风筝,那树枝被她用力一带,陡然折断,骇的她身子一歪,险些摔下树去。
“小心!”
元序慌张地跑到树下,下意识张开了双臂。
“我没事。”谢杳勉强挤出个笑容,向他示意。
她扬手将余下的风筝线扯断,那风筝没了线的牵引,径直落在地上。
元序舒了口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谢杳得意一笑,她正欲跃下枝桠,却忽地停住了动作,只因她向地上不经意一瞥,才发觉这海棠树有多高,不免让她心生恐惧。
“子启哥哥,抱——”
少女张开双臂,可怜兮兮地望向元序。
她本来不想让他帮忙,可环顾四周,除了他以外也没有别人在,只好向他求助。
元序走到海棠树下,抬手试了试又放下:“你爬得太高了,我没办法直接抱你下来。”
“那我跳下去,你在下面接着我。”谢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元序点头示意,向她伸出手:“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谢杳紧闭双眼,用力一跃,片刻后,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没事了。”元序温声安慰。
“多谢你救我,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少女明媚一笑,阳光恰好照在她身上,映的衣裳泛着微光,格外耀眼。
元序有些失神,愣怔地点了点头,扬起一抹笑意。
时近上元,今上一封急诏传至江宁,太上皇一行不得不提早启程归京。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日,谢杳拉着元序翻墙出了府,想带他一睹江宁风采。然而事实是,他们二人与谢景、陆琼宇一道,同游遍了江宁城。
谢杳出府后不到两个时辰,便被谢景寻到,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宽慰自己,因平日里都是兄长带她出府,所以不可能不暴露行踪,并不是她不善隐藏。
她转念一想,幸好是被兄长寻到,若是先被父亲、母亲发现,那可就麻烦了。
“阿杳,想什么呢?”陆琼宇在她眼前摆了摆手,轻声安慰,“玄明兄不会责怪你的,阿杳别担心。”
谢杳轻轻摇头:“往日是不会,但今日未必。”
陆琼宇会意,瞥了眼她身侧的少年:“这位是?”
谢杳语气轻快地接过他的话:“子启哥哥,他长我们两岁,你同兄长那般唤他便可。”
“子启兄,幸会。”陆琼宇向元序施礼,“在下定远侯府,陆琼宇。”
元序回礼:“陆小侯爷,幸会。”
江宁城楼上,四位少年人并肩而立,俯瞰整座城池。
江南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在元序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这便是他要守护的世间,是千万人的民生,也是一人的喜乐。
戌时,月上柳梢,一滩墨色晕染天际,灯火流光,隐有几分上元佳节的喜气。
进府前,谢杳刻意放慢脚步,元序有所察觉,也跟着不疾不徐地迈步,好奇她意欲何为。
待谢景和陆琼宇进了府门,谢杳忽地伸手,拉着元序的衣袖将他拽到一旁。
“昭昭又在打什么主意?还没玩够?”
谢杳狡黠地笑了笑,从衣衫中掏出几块饴糖,递给他:“明日你便要启程归乡,这个就当是我送你的辞别礼。”
元序眸光微动,抬手接过她递来的饴糖,微微扬唇。
“盼望子启哥哥此行顺遂,往后尽欢颜,皆胜意。”
少女眸光闪烁,灿若星辰,莞尔一笑,譬如春风,浸润人心。
元序用力点了点头,扬起唇角,笑颜相与。
时至今日,他已成了一代帝皇,可每念及此,依旧会被儿时心念触动。
这一颗糖,此生最甜。
…………
江宁往事,随着一代又一代故人离去,渐渐深埋入土,隐于时间长河。
因缘际会,前路如何?谁都无法窥探。
然岁月更迭,世事变迁,有些情谊,至真至纯,亘古不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