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曌王朝,太学内
树荫下两只陶罐对垒,青石板上散落着数十枚铜钱,气氛正热,少年撸起袖子:“花臂将军,给我撞!”
“战场”上,黑翅白纹蛐蛐猛地钳住黄蛐蛐左腿,黄蛐蛐弹开时撞翻陶罐,把一旁的铜钱叮当撞到了蚂蚁洞旁。
“好一招饿虎扑食!!”
“常胜不能输啊!”蓝衫弟子急得扯松衣襟,低声嘟囔:
“下月酒钱都押上了~”
比赛进入白热化,一旁下注的学子也开始着急冒汗,为自己下注的“将军”摇旗呐喊。
“花臂将军加油!!”
“常胜!常胜!”
“咳咳咳!”
嘈杂热闹的“战场”外,传来格格不入的咳嗽声。
外围学子瞥见竹青色衣角掠过石阶,慌忙整理衣物,躬身作揖:
“先生”
“先生安好”
唯有“战场”中央的二人还因“战事焦灼”,急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
“赢了!”
二人没发现后面危险的逼近,还沉浸在赛场得失之中。
少年起身振臂欢呼,他一身青衣素带,广袖垂裾,青帻束发。英气的脸庞略显稚嫩,浓眉圆眼,在阳光下如饱满的粉桃,高鼻薄唇,
笑骂间露出的犬牙,像只可爱的小兽,尽管额间布满了汗珠,却依然清爽干净。
输了比赛的弟子先一步发现了身后的状况,软了膝盖半跪下去,颤颤巍巍地作了个揖,弯着身子低着头,拼命去扯旁边少年的衣摆。
“干嘛,干嘛!输了可不能赖账,别忘了请我在醉仙楼吃一个月的酒,你别扯——”
少年话音戛然而止。
转身时袖中暗藏的蛐蛐笼跌落在地,竹篾编织的精致小笼滚出三尺,滚到了夫子脚下。
“先...先生...”
“李舒云!蒋清!”陈夫子花白胡须气得颤动,戒尺指着满地狼藉:
“太学是读经明理之地,岂容尔等玩物丧志!”
李舒云垂首盯着自己的鹿皮靴尖,不出意料地,他的余光瞥见夫子身后那抹月白身影。
身后之人苍白指尖抵着唇瓣,狐狸眼含笑望着这边。宽大袖口随咳嗽声轻晃。
该死的!果然又是这个家伙!
令狐褚!
同样的青衣广袖,他穿来却别有一番气韵飘逸,高大单薄的身板似乎要随风而碎散,眉眼明明清晰浓烈,却因为面色苍白接近透明而变得阴郁,长眉入鬓下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睛。
又是这幅假惺惺的作态,李舒云气得牙痒痒。
“李舒云!蒋清!罚抄《弟子规》一百遍。”
先前围着在一旁凑热闹的学子生怕被“连坐”,一会儿便鸟兽散去,恨铁不成钢的陈夫子也拂袖离去。
李舒云咬着牙同面前的人打招呼。
“好、久、不、见,四皇子!”
“舒云贤弟。"清润嗓音如玉石相击,却让李舒云后颈泛起寒意。
“我怎么记得我们不日才碰的面?”
令狐褚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常年不变的温和笑容,引人不由生出亲近之意,他身后两三个侍卫,昭示着身份的不同。
这里是太学,皇家贵族子弟一律平等,就算是威天大将军、护国公的儿子——李舒云,也要乖乖受罚。
更遑论平日带着侍卫出入——这等“特殊待遇”了。
便是太子也没这般“礼遇”。
唯有他。
大曌王朝的四皇子——体弱多病,生来隐疾缠身,被太祝大人断言活不过二十岁!
虽有特殊待遇,可令狐褚平日却与学宫内的学子们相处甚好。
称不上打成一片。
至少也是相敬如宾。
错!
大错特错!
李舒云咬着牙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令狐兄,我忙着完成先生的——责、罚。不便与你多寒暄,告辞。”
说完,李舒云便一把抓起瘫软在地上的蒋清,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李舒云转身的一刻,一张脸黑得比锅底的陈年煤灰还郁结几分。
用脚指头猜,他都知道是谁引来了夫子,这太学上下只有一个人,处处与他作对!
就是令狐褚!
犹然记得,刚满十五入学时。
他李舒云也曾被令狐褚这般清风霁月、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给骗得团团转。
令狐褚早李舒云两年入学,二人本无太多机会交际。
李舒云却在下学闲隙,见到了在池塘边发病的令狐褚。
年幼时,李舒云曾在入宫赴宴时远远见过他,四皇子出尘的容貌自然印象深刻。
那一年,单纯赤忱的李舒云着了他的道,立刻便上前去想扶起这突发隐疾的四皇子。
下一秒
“哗啦啦——”
他先是触碰到了四皇子如玉石般冰冷的手部肌肤,接着便是一股巨大的拉力,天旋地转间池水灌入口鼻。
令狐褚身上只溅了几滴水渍,落水狼狈的却是李舒云。
“李公子,你没事吧?我这就去叫人!”
“不...咕噜噜...不用。”
李舒云没想到会落水,猝不及防被灌了几口水,视线沉沉浮浮几秒,这才略微稳住身形。
那身体孱弱的四皇子却不知为何如此迅速地离开“案发现场”,“好心”给他叫人去了。
李舒云身子骨本就较常人来得硬朗,再加上自幼习武,水性也极好。
此时呛水,纯粹是因为没有任何防备。
他三两下摆臂蹬腿就划到了岸边。
李舒云猛地咳嗽几声,擦去迷住眼睛的水珠,只是埋怨自己不小心。
怎么会被“柔弱”的四皇子给拉近水里了呢?真是太不小心了!
彼时的李舒云还没觉察到——这一切可能是令狐褚的“别有用心”。
也根本没想到,天生力气越于常人的他,怎么会被一个病秧子给拖拽进水里。浸了水的衣物紧贴在身上,下坠的衣摆拉出领口一片玫瑰色的肌肤。
这件事之后,李舒云还暗暗觉着自己对不起四皇子。万一他拖着病体请来救援,回头却没看见人,会不会很着急?
李舒云有些懊恼,自己应当再小心一点的。
落水事件后才三日,二人又见面了。
这一次是在靶场练习射艺时,明明不是同一届的令狐褚却不知为何被安排在了李舒云的旁边。
接下来...李舒云射出的每一箭..都那么刚好、那么凑巧、那么意外地被令狐褚射歪的箭给打在了地上。
眉目如画的四皇子,拧着眉头,满脸写着“愧疚”地对李舒云说:
“李公子,真不好意思,我的射艺太差了。”
“没..没关系”
李舒云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安慰令狐褚,接着便拿着一个洞都没有的靶纸去领罚了。
李舒云被罚在太阳底下顶了一个小时的碗倒没有什么,只是经此一事,他彻底“败坏”了威天将军的名声。
射艺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两人又“偶遇”了,令狐褚捂着胸口,满头汗珠。
李舒云着急地团团转,想去帮他叫御医。
然而那人冰冷像玉石一样的手,却一把抓住了想要跑走叫人的李舒云。
“贤弟...”
忽然如此亲昵的称呼叫李舒云红了脸颊。
“我是心急才导致如此...其实...我有一心事。”
“若你能帮我了却,我自然就好了”
看着“美人捧心”“病弱扶柳”的四皇子,李舒云点头如捣蒜。
“我原先要参加后日的蹴鞠比赛,可如今隐疾复发,恐不能去,听说李小将军天生神力,不知可否替我上场。”
这声“李小将军”比“贤弟”更加蛊惑人心,李舒云想也没想就拍着胸脯答应了。
后日,在蹴鞠场上...李舒云被学长们虐成狗。
李舒云确有“神力”,可没人告诉他对面那支队伍是鞑靼来交流的部落王子组成的,对方的队伍里,甚至有成年的昆仑奴。
而他这支“大曌王朝精锐部队”,竟然全是瘦弱病残的新生!?
这是什么搭配?
蹴鞠场上不分贵贱,那群野蛮人也不把他当做威天将军的独子,威天将军的名号反而给他们打了鸡血,各个摩拳擦掌想往他身上招呼。
输了球不算。
太学里还为此私下议论了许久——说他没保住大曌王朝的脸面。
身子骨再好的李舒云也被这场“蛮力”的比赛折腾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令狐褚发病了还要来他床榻前“看望”,两个侍从抬着一把镶珠金铸的躺椅,硬是把生病的四皇子抬到了他的房里。
这床上躺着一个
床边还躺着一个
令狐褚一边咳嗽,一边蹙着眉,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李舒云还没病到回家养伤的地步,自然是躺在宿舍里的。
他看了看自己身下的棉被褥,又看了看躺在云锦垫上的令狐褚,抽了抽嘴角。
怎么看,令狐褚都更像那个需要人探视的样子。
对啊...这样弱的身子骨,怎么可能去和那群家伙踢蹴鞠呢?
就此...李舒云慢慢品出了些怪异的感觉来。
事情有一,难察觉。
事情有二,还可以用“意外”解释。
但接二连三!
三四五六七!
就算他李舒云蠢钝如猪!
猪头王八蛋!
也品出其中不对劲来了。
李舒云气得脑壳上的青筋直抽抽。
实在不知道。
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身娇玉贵的四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