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晚没睡啊?”
早上七点半,广阳区,龙鼎SOHO底商。在一间咖啡店里,谢无终见到面如土色的林穗。
就这状态,不用化妆,往大楼走廊尽头一站,灯光从近到远依次点亮,拍出来就是恐怖片。
林穗点了杯全冰美式,一口全嘬了,慢慢抬起头。就像干旱多日,终于浇了水的绿萝,稍微支棱起一些,但是不多。
“你看起来不太好,不该这样喝咖啡。”谢无终关切道。
林穗也无奈:“不喝扛不住了。”
“扛不住就应该睡觉。”温柏舟很直接。
绝非大少爷不理解打工人疾苦,警察熬夜搞案子也是家常便饭,但林穗现在的状态非常糟糕,温柏舟担心她有猝死风险。
两个警察,一冷一热,关心却是同样的真切,林穗很感激,将近日无门诉说的苦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首先,Alice死后一时找不到人顶上,她原本的工作任务需要分给其他同事,然而组里这几个人,一个是老板的关系户,一个是组长的小狼狗,还有一个南桐誓进去了,剩下一个林穗,得,活全给她了。
组长谭美瑶怎么说的?“实习生本来也没什么工作,你工作能力强,随便弄一下就过去了。”
其次,Alice的死引起了高层对员工心理的重视,要求各组关注员工思想动态,组织开展关心关爱活动,还专门给批了一笔经费。
老板的要求,组长自然当圣旨。
谭美瑶怎么做的?她用那笔钱请了个“心灵大师”,每天早上八点给员工讲课。全组必须到场,否则扣全勤。
当然,关系户不用来,谭美瑶帮她找了个借口,说她跟年迈的奶奶住在一起,需要照顾老人。
情况不能说不属实,关系户确实跟奶奶住在一起,奶奶也确实年迈,但是,她们一起住在市中心700平米的小洋房里,保姆的工资都比林穗的高。
而谭美瑶的公寓离公司步行十五分钟,她的小狼狗因着“工作需要”,顺理成章地搬进了她家里。
听完林穗的遭遇,谢无终感到愧疚,要不是为了配合警方工作,林穗至少还能再睡半小时。
为了感谢林穗,谢无终给她点了个三明治,并且当场打了个电话,让楼文珂找谭美瑶做了个笔录。这回行了,当日鸡汤早课取消了。
放下手机,谢无终问林穗:“你刚说那个关系户,叫什么名字?”林穗大惊,忙表示“不必了”,说那姑娘人其实很好。
谢无终:“……我想找她了解下情况。”
林穗:“……”误会了,尴尬。
谢无终倒没什么尴尬,他现在脑子里全是案子,开始了提问环节。
“岁岁安宁网络科技,你们有合作吗?”
“没有。”林穗笃定道:“虽然我们华龙兴泰规模不如他家,但也算行业领军,我们一直把岁岁安宁当成第一竞争对手,哪里会合作呢?”
跟谢无终料想的一样,那么出现在安怡然桌上的字条就更奇怪了。
“安怡然有跳槽的意愿吗?”谢无终又问。
“应该没有吧?”林穗道:“她一直很努力地争取转正机会,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甚至于……”林穗说不下去了。谢无终递上纸巾。
等林穗平静下来,谢无终才继续提问:“华龙兴泰跟龙福汽车有合作项目吗?”
“有。”林穗道:“龙福L3的车载智能音箱,就是跟我们合作的,现在已经升级到第四代了。”
“什么时候的事?”
“前年年底。”
“最近有吗?”
林穗摇头:“龙福A1推出之后,他们自己也组建了网络安全团队,应该不需要外包了吧?”
谢无终了然,继续提问:“上次你说,Alice请教过你业务问题,具体是哪方面的问题,你还有印象了吗?”
林穗想了一会儿,掏出手机,调出一份文件。“这是之前Alice让我帮忙校验的。”
谢无终接过,扫了一眼,不等林穗解释便道:“争夺远程控制权*。”
“是的。”林穗道:“但目标是个空调。我当时还在想,是不是组长在刁难她,毕竟一个空调有什么好争夺,黑客攻击也不会关别人家空调。”
谢无终忽然道:“网络攻击转物理攻击。”
林穗没懂。一直冷着脸的温柏舟忽然笑起来,看向谢无终的眼里全是温柔。
林穗:“……”默默腹诽“二位慢聊,我先去车底”。
林穗没有在车底,谢无终不让她去。谢队长判断,这段代码关联的,是智能网联汽车的车载空调。可根据林穗的了解,他们组根本没有智能网联汽车的项目,甚至于全公司都不涉及这类项目。
谢无终判断错误,还是林穗了解不全面?事实如何,还要进一步查证。
随后,谢无终问了林穗一些关于安怡然的问题,林穗一一作答。
询问结束,谢无终请林穗帮了个忙:“最近公司如果要处理固定资产,请联系我们。”林穗不明缘由,但什么也没问,一口答应下来。
林穗走后,谢无终掏出手机,点开一个APP,显示应用名称为“e网情深”。
这是网警们的加密即时聊天系统,原本是谢无终闲暇时候的小发明,他和温柏舟发消息用的,名字也只是普通的英文缩写,用着用着就充公了。
楼文瑭来之后给改了这名字,说是既能展示支队的特色,还能体现出他们是一个有情有义的集体。
一条未读信息,是楼文瑭。
“师傅,您刚让我查的人只有17号之后的出入记录,我按照Alice的考勤表调取了监控,时间点吻合。”
17号,是安怡然自杀的日期,公司提供的电脑是“关系户”的,考勤记录也是。安怡然过劳而死,公司在说谎。
同一时间,龙鼎SOHO楼上,华龙兴泰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会议室,楼文珂和一位女警一起,正在给谭美瑶做笔录。
网警:“我们是龙城市公安局网络安全支队民警,(出示证件),现依法对你进行询问。”
网警:“你与安怡然是什么关系?”
谭美瑶:“我是她领导。”
林穗:“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
网警:“安怡然死前有无异常?”
谭美瑶:“可能恋爱了吧?我有时候看到她盯着我同事背影,但我们那个同事家庭条件非常好,应该看不上她。她会不会是感情不顺所以寻短见啊?”
林穗:“她偶尔会情绪低落,但是一直都在努力调整,昨天我听到她在楼梯间给自己加油,是很想要认真生活的人。”
网警:“安怡然的工作表现如何?”
谭美瑶:“这个小姑娘,工作能力不行,做事效率很低的,还好高骛远,要不是我拽着她,她早就掉了队。”
林穗:“Alice一直很努力,自我要求很高,作为一个实习生,有她这种工作能力,可以说是罕见了。”
网警:“安怡然平时跟谁走得近?”
谭美瑶:“一个小实习生,见谁都恭维喽!比如我刚刚说的那个同事,是我们公司的特聘律师,人有钱长得又帅,她就相当殷勤,人家自然也不好拒绝她。”
林穗:“Alice性格活泼,大家都很喜欢她,不过也没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毕竟这是在公司。我跟她算是比较要好的,再就是……唐律师会比较关照她,不过唐律师人很随和,对每个人都很好。”
网警:“公司是否要求员工加班?安怡然死前是否经常加班?”
谭美瑶:“我们公司可是严格遵守劳动法的,到点必须走人,实习生的安全员职责也不是强制性的,她是擅自加班。再说了,人在公司,心可未必在,玩儿着手机耗时间,想表现给老板看呢。口说无凭啊,她的电脑你们不是看过了吗?开关机时间就是证明。”
林穗:“公司制度非常严格,说是灵活掌握,根本实现不了,别说实习生,正式员工也不行。上周Alice身体不适,想请假提前下班,组长却认为她娇气,不给假,还说她要是走了,就通报人事部门,直接按照旷工处理。”
网警:“安怡然死前从事的工作任务是什么?”
谭美瑶:“打打杂,跑跑腿儿,复印一下资料,就这些呗,一个实习生能做什么?”
林穗:“她跟我说,她在跟一个项目,具体的我不清楚。但我平时加班的时候,Alice基本都在忙,有时候遇到解决不了的,她就找我帮忙,有关于远程控制的,也有攻防相关的。”
网警:“安怡然是否出现过工作失误?是如何处理的?”
谭美瑶:“她的失误可太多了,就没什么事儿是她能做到的,写个材料都有错别字,根本不认真。处理嘛,我这个人呢,就这样,心直口快,对下属要求也比较严格。她犯错误我骂她……不是,我批评她,这是很正常的。她要是觉得被欺负,那就是她自己的原因,别人怎么都没问题?”
林穗:“虽然工作有失误,但组长说话太难听。学一下?学她说话吗?嗯……就比如‘你这个工作能力,根本干不了这份活儿’‘你是来上班儿的吗?你是来指挥我的吧?’‘这都不会做?你趁早回家吧,你爸不是有病吗?回家正好照顾’。这些,行吗?”
网警:“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谭美瑶:“我要是早知道她这么脆弱,我给她供起来好了!”
林穗:“Alice是个很坚强的人,她曾经说过一定不会被打倒,所以我才一直无法相信她是自杀。”
***
“你怎么看?”
龙鼎SOHO,一层,咖啡厅。谢无终问温柏舟。
“我听你的。”温柏舟下意识回答,旋即轻咳一声,接道:“分析。听你的分析。”
“好哇。那我先说。”谢无终点头,非常乖巧。
楼文瑭紧抿嘴唇,努力压抑上扬的嘴角。他哥就比较淡定,掏出“嗑糖记录本”,在“今日正字”上又补了一笔。
谢无终道:“两份笔录对比,问题相同,答案却指向两个方向。先说结论,我相信林穗,从证据上讲,她的说法与手账相互印证。从逻辑上看,如果安怡然没有工作能力,谭美瑶作为组长,也不会让她参与正式的项目。毕竟,领导挂名领功,底下人死命干活,是职场默认的通用法则。”
“我反对。”温柏舟忽然道:“你就不会那样。”
谢无终:“……你毒唯是吧?”
温柏舟默默闭嘴,楼文珂又添一笔。
谢无终继续道:“再说这个擅自加班,听说过擅自挪用公款,头回听说擅自加班的。谁乐意加班?单位有东西勾着你,欲罢不能是吧?”
温柏舟这次没说话,默默点了下头。楼文珂又一笔。
谢无终当温柏舟赞同他,愈发起劲儿:“说不提倡加班,工作量摆在那儿。灵活掌握、随时休息,更是何不食肉糜?上司时刻在旁边,还能放松心情吗?”
温柏舟又点了点头。这次楼文珂没给他画“正”字,因为要汇报情况。
“谢队,我按您说的,查看了华龙兴泰的茶歇室和健身室。”楼文珂道:“很多设备都不通电,咖啡机倒是开着,收费比外头的连锁咖啡店还高。”
楼文瑭撇着小嘴儿,一顿“啧啧”:“这待遇太次了,还得是咱们队!”然后抱着奶油顶的冰沙看着谢无终傻乐。
谢无终礼尚往来:“你们兄弟俩也非常优秀啊。”
双生子乖巧坐好,仿佛两棵茁壮成长的向日葵,而谢无终就是那个元气满满的小太阳。
“你俩可真是幸运,有这么好的师傅带。”温柏舟忽然凉凉道。
双生子:“……”好好的咋还吃上醋了?乖巧也不行了啊?
“师傅和师傅父都超级好!”楼文瑭忙找补道。
话说出来好像溜须拍马,却是发自真心。
想到同样初入社会,安怡然却在领导的打击和压榨下轻生了,开朗如楼文瑭,也不免叹息:“幸好没遇到谭美瑶那样的,不然我恐怕也得抑郁……”
“是的。”楼文珂赞同道:“Alice生前接收到的都是负面评价,持续遭受打击,连人格都被否定,长久下来真的要生病。”
“唉……”又是一声叹息,楼文瑭道:“可惜证据还不充分,不能帮她认定过劳……”
“充足啊。”谢无终道:“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