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火光更盛，绿油油叶子干枯燃火，雨水还未落地蒸腾汽化，水池里咕噜咕噜像烧开水。
但和尚周围温度十分正常，手掌也是凉凉的。
王八怂在他手上，打算暂时做只缩头王八。
浓烟持续翻腾，卧室门板哐当从门框脱落，整座宅子摇摇欲坠，发出霹雳啪啦的爆裂声。
女孩一直没从房里出来，连点声响也没有。
王八急了，伸头去撞和尚的手，四条腿指向房中。
和尚无动于衷，专注地把王八翻个面，伸手戳人家肚子，把王八气得不轻。
轰隆一声，屋子塌下去半边，由此打通和隔壁院子。
邻居不知所踪，墙壁上、屋檐上源源不断渗出水珠，被高温烈火炙烤得滋滋作响。
王八这才想起怪异在哪儿。
按照不断循环发展里，林雨霖是自愿作为祭品向蛇神祈雨，用一双眼睛换得此处降雨。
所以城里人所有人都喜欢她、感谢她，偏偏今日出火灾，却没一个人前来帮忙?
“你还是不打算出来？”和尚突兀开口。
王八疑惑望向他，人却还是低眸继续戳他肚子，不知是在和谁说话。
四周风声携裹火焰燃烧声，恍然听起来像哭声。除此之外，寂静无声。
和尚脸上金色纹路闪烁，烈火轰然暴增，院子陷入汪洋火海之中，偏偏空出他们这块空地。
毛毛细雨不知何时成了倾盆大雨，将冲天火焰往下压，触碰到雨水回旋，再次翻起滔天巨火又被压回去。
院子成了烧火炉。
雨势、火焰难舍难分，交界处水汽蒸腾。
王八看得是目瞪口呆，不明所以，但不妨震撼。
看样子，和尚处于下风，说明他也不怎么厉害，就是样子装得像。
下一秒，就像是要验证他的猜测般，雨水兜头浇下，火焰彻底熄灭，半座城都淹在水里。
和尚帽子被打落，肚脐以下浸在水里，手上劲儿是半点没松，还对着张嘴的王八说:“你敢咬我，今晚就炖王八汤。”
王八彻底没了后路，在他手心自暴自弃装死，也就没看见对方嘴角一闪而过的弧度。
和尚在水中行走，如履平地，径直走向右前方，伸手从水里捞出位浑身滴水的女孩。
是林雨霖。
她衣服上有烧焦痕迹，嘴唇在水中泡得发白，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
王八妄图从和尚脸上看出点什么，对方脸色却八百年如一日。
啧，比死人脸色还一成不变。
和尚毫无表情，一只手揣着王八，另外一只手拎着女孩衣领子在水中拖行，回到刚遇见彼此的圆台。
他浑身湿透，将闭着眼睛的女孩放在一边，又看向王八。
王八心道机会来了，对方一把他放下，他就以最快速度入水。
可惜幻想很美好，只见和尚在衣袖里摸索一阵，从里面扯出段红色缎带。
红色......缎带......
半指宽缎带从他柔软肚皮穿过，在背壳上打个结，又绕一圈打结，再依次单独穿过他挣扎的四肢，捆了个结结实实。
本以为这样就算完，没想到人还把另一段拴在袈裟环上，脸上略带笑意，对他说:“别想跑。”
王八兄不知道这是何方妖孽，只觉得这和尚果真不是人。
他早就躺平，看着和尚解下身上蓑衣，运功烘干木兰色袈裟。
雨终于停下，茶馆楼阁不再虚幻，人走楼空。
和尚没管女孩，慢条斯理绕着圆台转了一圈，在某处蹲下，伸手在水中一捞，竟捞出鼎生锈的青铜鼎。
上方刻着和圆台上同样的花纹，明显是配套的祭祀道具。
这东西王八见过无数次，见怪不惊。每次林雨霖自愿献祭时，都会生挖出血淋淋的眼珠子放入其中。
开始还觉得血腥，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只是这次因为和尚到来，世界剧情出现偏差。
在之前的循环中，蛇神会再次要求献祭，林雨霖的父母为了女儿，自愿献身，被其他人剁碎放入青铜鼎完成祭祀。
接着将来到循环的终点，回到起点。
显而易见，循环的关键在于祭祀，破坏祭祀这条时间线就能跳脱循环，但不完成祭祀，洪水会淹没这里，似乎也是个死局。
王八脑仁就这么大，想不出别的办法，认命在此循环千百回，早已习惯。
现在却出现意外。
还未到达洪水泛滥时间点，张家父母二人莫名其妙上吊，和尚更是一把火烧得蛇神提前出现，林雨霖生死不明，其余村民不知所踪，将之前的顺序打得稀巴烂。
时间线混乱错开，非常有望脱离循环，王八对和尚好感立马升高到负一百。
青铜鼎露出水面的瞬间，河水剧烈沸腾起来，黑色蛇尾在浪间翻腾，水浪包裹住鼎底，向下的力和和尚往上的力达成平衡。
就在王八也不看好的瞬间，和尚腕骨滑动，手掌毫不费力往上一翻，半个门框高的鼎器重重落在中央符文之上。
青铜三足落地发出铿锵的波荡声，震得水面以圆台为中心，扩散出无数圈圆形波纹。
波纹撞上蛇尾瞬间化为水雾，消失无踪。
声音刺耳，饶是王八缩进壳子里，脑袋也是嗡嗡作响，小女孩更是直接给震醒过来。
白布还顽强地缠在林雨霖眼睛上，她撑起身子捂着嘴呛咳起来。
和尚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多余眼神都没给过去，手指描摹鼎面花纹，淡声道:“他呢?”
这里只有两人一王八，不用想都知道是对谁说的。
水珠顺着林雨霖头发往下滴，额前刘海成结粘在她脸颊上，身子冷得发抖，也是不明所以。
“谁?”
“你们祭祀的蛇神。”和尚头都没转一下。
林雨霖身上衣服瞬间蒸腾烘干，她有些懵，接着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见过祂，只有传说祂就盘踞在这条河下。”
她也不理解为何这人会来问自己，即使献祭过，但也是站在这里自剜双目，没真正见到过蛇神。
“你是谁，为何要找祂?”
和尚没说话，垂落在身旁的指尖金光闪闪，水形成流动的环，在他指间萦绕。
虚影一晃，眨眼间悄无声息瞬移到女孩身前。
他手臂平抬，食指中指间夹着一根透明的水柱，最前端尖细如针，正对着女孩脆弱的咽喉处。
河面风平浪花，静得有些诡异。
和尚单手拉起林雨霖，对方竟然毫不犹豫起身，猝然撞上尖头，却在一瞬间水柱倏然溃散下坠。
林雨霖脖子上溅落不少，她伸手抹了一下，摸到脖子上的东西忽然停住了。
王八和和尚一条绳子上拴着，自然也被带过来，刚才发生的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令他震惊的不是和尚的行为，而是林雨霖——
就在撞上尖头的刹那，她脸上脖子上须臾间覆盖满麟绿色的鳞片。
什么情况，林雨霖不是人吗？？？
说来惭愧，千百次轮回的相伴，他居然没有看出来分毫......
其实也不能怪他，首先他只是一只王八，其次看样子林雨霖自己都不知道。
只有和尚脸色如常地收回手，转手劈向青铜鼎。
铛——
青铜鼎震颤声再次扩散开去，边缘居然凹陷下去！
这是何等的手劲！
王八开始忏悔自己看轻了和尚。
而林雨霖只觉得有人捏碎了她的头盖骨，捂着脑袋跌倒在地，身上鳞片熠熠闪光，背后竟长出对鸟羽般的翅膀。
“啊啊啊啊啊！”
她疯狂尖叫起来，十指用力在鳞片上不断抓捞，每一下都极其用力，鳞片边缘又锋利异常，没多久手上就血肉模糊，鳞片倒是一片没少。
“不是......我不是怪物......”
“我怎么会是怪物呢......”
她嘴中喃喃不已，脸上白布脏兮兮的，眼眶的地方渗出两段深红色，在地上蹭得有些松垮，能看见边缘眼眶里黑漆漆的洞。
模样凄惨可怜，叫人看了都于心不忍。然而和尚可能真的铁石心肠，冷眼旁观。
王八没有人性，但也看不下去，摆动四肢爬过去，想要碰碰她，中途却被和尚扯过一把，顿时翻车，四脚朝天无法行进。
王八:“？？？”
死秃驴你是不是有病？？？
要是能说话，王八已经国粹轮过好几轮了。和尚倒是慢悠悠蹲下身，单手禁锢住林雨霖双手，眼中毫无情绪，平静得骇人。
“我......究竟是什么？”林雨霖宛如抓住救命稻草，向他求助询问。
和尚又陷入沉默，半晌才开口:“你想知道？”
林雨霖眼上白布掉落在地，用没有眼珠的脸朝向说话声音方向，用力点头。
和尚能行动绝不说话，毫无预兆捞起女孩，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直接丢进了青铜鼎。
不是......
王八真的完全猜不透这和尚下一步究竟是什么。
水面忽地翻起波浪，蛇尾虚影又开始在水中翻滚，这次是来势汹汹，水浪拔地而起，排山倒海地席卷天地所有！
一切都太快了，水将整座城淹没。
王八甚至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下一秒汹涌洪流劈头盖脸而来。还好和尚稳稳当当站在水中，袈裟扣上红缎带也没忘记王八，牢牢系着，不至于让他直接被卷走。
就是水太急，王八跟个风筝一样在水中飘扬。
他眼睛无法完全睁开，只能勉强睁开条缝，却看见一群黑影乌泱泱游过来，将他们围了一圈。
王八见过这里所有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这里的居民。
他们皮肤发青又发黑，身体被水泡得肿胀，最前方的几位，眼眶里的眼珠不知所踪，从孔洞里不断渗出黑红色和发黄的液体。
数量之多，像鱼一样拥挤着，遮天蔽日。
抬头望去只能看见千万只手，那些手指和手指之间长出蹼，宛如受到什么吸引，集体往和尚抓来。
后者脸上符文金光闪烁，一旦有手掌碰到他就发出滋滋烤肉声，其余手也不放弃，持续进攻抓挠，但毕竟数量惊人，竟真给他们抓碎了和尚的衣角。
无数张臃肿人脸拥挤着，变形的变形，肉块脱落的脱落，还有眼珠子当场掉下来的，正好掉到王八头上。
他惊恐地往和尚方向游，红色的缎带分外显眼，其他尸体终于察觉到这里还有个生命体，无数双手竟变转方向抓向他！
王八绿脸吓得惨白，四肢短腿死命旋转，灵活地在手掌与手掌间隙间游动。
眼见着就要碰到和尚的衣角，红色缎带勾上身后某只手的手腕，居然扯得和尚身子略微歪斜，也就是这么一下，数百双手蜂拥而上，衣角布料瞬间破碎。
缎带也断了，王八被六只手抓着头和四肢往不同的方向扯，甲壳更是被无数双手交叠裹住，不给他留喘息的洞口，扯着他往更深处退。
王八呼吸困难，感到窒息，意识迷离间，视线里金光大盛，禁锢住他的手瞬间消失，世界变得明亮不少。
但河水汹涌，王八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携裹进中心漩涡，他毫无反抗能力，疯狂地在水浪中旋转。
眼前黑色的漩涡越来越近，王八头晕眼花，甚至已经做好必死无疑的打算，却在最后时刻停住。
施加在他身上的所有力全都潮水般散去，眼前的一切也渐渐虚幻起来。
这种感觉不是停止，而是丧失所有感知，随着景象的幻灭一同消失。
他忽然发现，世界又重启了。
就在意识泯灭的最后一刻，王八听到和尚说:“那你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