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查理王。

年方杰试图停下脚步，却被脖子里的手臂硬推着，继续向前走去。

“我想好了，查理总。”年方杰的声音带着颤音，“我还是更适合做研发的人事。”

“哦？”查理王丝毫没有恼怒，“真想清楚了？”

“对。”

还有几步就要到研发的区域，倪图钧在座位上，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

“唉……太可惜了。”查理王松开手，宽大的手掌拍了拍年方杰瘦弱的背脊，“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这么容易？年方杰抬头看着查理王，他轻松地微笑着，没有任何惋惜和遗憾。

“还，还是谢谢查理总看中。”年方杰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礼貌地道别。

“我和陈嫣说啦，她当时就应该给你留点面子。”

正当年方杰转身，准备走向工位，查理王又忽然开口。

为什么又提到陈嫣？

他回头看向查理王，后者雪白的牙齿又露了出来。

“失恋伤自尊了吧，好几个星期都没去上班。何苦呢？”

“不这样的……”年方杰试图否认，查理王却手一挥打断了他。

“还在疗情伤，懂了，哥给你时间，到时候啊，大把的女孩等你挑。”

不等年方杰再开口，查理王就大步流星地向销售部走去。

所幸周围研发的人，看见查理王都避之不及，没人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

但年方杰身体里的寒意，从脚底一路钻到头顶，把他冻结在了原地。

查理王知道他和陈嫣的事。

他不像倪图钧这样正派，他随时都有可能拿出这件事来，虽然不能凭这件事干掉年方杰，但搞臭他轻而易举。

“Jeff，没事吧？”

Steve从位置上站起来，关切地看着他。

“我没事，被大佬来了个亲密接触，太紧张了。”年方杰对他俩笑了笑，迈开僵直的腿走回自己工位。

“这个查理王，还是老样子，见谁都勾肩搭背的，真恶心。”Maggie也在一旁帮着骂。

倪图钧刚才也作势要站起，此刻见年方杰没事又座了回去。但看着销售部方向的眼神冷地好像冰刀，恨不得把查理王扎穿。

TJ……年方杰看见他的脸，就觉得心中的阴霾消散了些。

放心，我没事。

与倪图钧对视时，年方杰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笑容。

陈嫣的事，都过去了，他现在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一提到就犯恶心。况且自己一个小人物，这点丑闻都不够大佬塞牙缝，谁会关心。

年方杰把精神重新集中到工作上。新组长安排的任务很紧，他着急找IT去拉了数据核对。

Teams忽然又弹出几条消息。

【Jeff在忙？】

是组长，不能怠慢。

【我在，什么事，请说～】

【不好意思，有点事麻烦你。】

新组长说，转化医学和药物发现的工作流都被年方杰梳理得很干净，组长希望他能帮忙一起梳理研发中心的其他部分。

【抱歉了，我忽然接到老大的任务，说要紧急招人。这部分只能麻烦你，直接和其他BP对接。】

【行的没问题。】

老大就是查理王，看来他是真放弃年方杰了。

【然后，有挺多员工社保疑问的，我听到老大说让员工问你，你能帮忙解答一下吗？哈哈】

哈哈？

查理王果然会玩拆东墙补西墙这套。

【没事的组长，只要不是薪资问题，随时问我都行。】

今天本来就很忙，他还来添乱，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不过，没问题，我能扛住。

毕竟，打开网银看到工资，动力就来了。

他像上个月一样，打了2600元给老妈。

这个月不用交房租，有富裕，得尽快把欠倪图钧的599给想办法还上。

他今天也穿了倪图钧给他买的外套，现在这天正合适，要不今天，再约他一起去吃面。

这次，他的中文，我可以好好教一下了。想到这点，年方杰的嘴边又荡起笑容。

爱情真是美好啊，就像在绝境中的一束光，或者末日的一朵花，至少当你想到它时，心情是愉悦的，所有不安都暂时消散。

研发其他几个模块的工作流更复杂，他找几个BP都开会碰了一下，错过了食堂的饭点，只吃了个便利店的饭团。

到了下午，数据统计口径又变了，上午白忙活。不过，晚上加个班，应该能赶出来第一版。

正是着急赶工的时候，忽然来了个快退休的老研究员，一定说公司给自己少交了金，拉着年方杰请他帮忙看。

刚回答完，销售顾问又来了。

“听我们总监讲，研发部的Jeff对退休政策特别熟悉。”销售顾问推一推老花眼镜，笑眯眯慢条斯理地说，“我正好要请教你，事情要从我参加工作的时候讲起，我是1994年……”

查理王，我谢谢你！

等耐心回答完老同志，一看时间已经四点了，手机上多了一条老妈的微信语音电话。

估计她也就是谢谢我打钱吧，又是这些客套。

要先把Teams上销售员工的问题回复了，否则一会他们要下班了。

微信来了一条消息：

【老爸：你妈找你，速回。】

等一会，这个BP给的数据不对啊，我得电话他一下。

【老哥：妈找你！赶紧的回个电！】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会忙着呢。

Teams消息闪了起来。

【Jeff，你那个数据哪里找的？】

【你好呀，我是销售的，听说人事的事情都可以问你，现在方便电话一下吗？】

手机又响了，老妈来电。

我真没空啊。

座机也响了起来。

年方杰匆忙接起座机。

微信上：【老弟：哥你干嘛呢？老妈电话都打到我这了，赶紧回个电吧！】

Teams：【组长：研发的数据大概什么时候能给我？】

手机上的微信语音挂断。

看来是真有急事。

年方杰挂了电话，先回复了组长，把数据时间往后拖了拖，就拿着手机冲进了会议室。

“老妈，什么事？”他找了个会议室重新打通了妈妈的微信语音。

“哟，大忙人可算接了。”老妈的声音里充满嘲讽。

“啥事啊，快说吧，我上班呢。”这会其他同事都准备下班，应该不太会找他了。

“我的事哪有您重要呀，电话这么久都接不通，要不然，您先忙着吧。”

不详的预感，老妈这绝对是生气了。

年方杰的妈妈是家里的话事人，一个人掌管着全家所有财政大权，性格泼辣又强势。平时心情好，说的都是好听的，一旦生起气来，要哄好的难度可太大了。

除了低声下气地说好话，承认错误，答应她的条件，没别的办法。

和她硬刚那是吃不了兜着走。

“对不起啊妈，刚才真是太忙了，好几个员工同时找我。”

“唉呀，我知道你是真忙。”老妈的态度一下来了个大转弯，年方杰心里更慌了。

比让老妈发火更可怕的事情，就是她本该生气的时候，却和颜悦色的。

“我就直接说事了，牛阿姨你记得吧，家里有个女儿。”

“记得，小时候吃鼻屎的那个？”

“你就这点出息，净记得这些事。我把她女儿微信推给你，你和人家聊聊。”

“啊？”

“啊什么啊，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你牛阿姨就这么一个女儿，打小就爱和你玩，也差不多该找对象了。”

“妈，我刚进新公司，还没过试用期呢，现在真没心思谈恋爱……”

“年方杰，我叫你现在谈了吗，就加个微信聊两句怎么了？”妈妈的语气忽然就严肃了起来，“这事我平时催过你吗？头一次和你说，没说几句就要打断，对妈妈就这个态度？”

“不是……妈……”

“一个月一个电话都没有，我难得找你一次，怎么？连句整话都不让说，你翅膀硬了是吗？以为拿个2600回来了不起了？2600够不够养活一个孩子，等你自己生了就知道了！”

她说的也都没错，可是为什么是现在？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加还是不加？年方杰，你要知道……”

微信语音忽然被掐断，是电话进来了。

不认识的电话，推销吧，赶紧接完挂了吧。

“你好哪里？”

“Jeff！哈哈哈哈，兄弟，没想到是我吧？”

是查理王？

他怎么会有我的手机？

“你猜猜，我这会和谁一块儿呢？”

背景音乐嘈杂，这才刚下班，人就在娱乐场所了？等等，他怎么走过来有我的手机号，该不会是？

年方杰的头皮发麻，感觉自己的脚下好像坍塌了一块，露出了冒着泡的黑色泥沼。

“小年，好久不联系了。”

泥沼里伸出一只手。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啊！

这个声音，年方杰这辈子都忘不了。

陈嫣。

“我刚知道，原来你去了H社，唉，本来还想让你回来呢。没了你，我们这乱了好一阵，同事们都好辛苦呢。”

“陈总。”年方杰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里发出了声音，那只黑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腕。

“叫小陈就可以了，现在你是我的甲方爸爸了，呵呵呵呵。”

陈嫣的假笑一下子把年方杰拉回到了他离职前的最后一个月。

他人生当中最黑暗的一个月。

“那你现在该叫他年总啦！”查理王蛮牛一般的粗矿笑声在背后响起。

“好啊，年总。”陈嫣甜甜地叫了句。

电话那头的笑声，用力将他推了下去。

黑色的，恶臭又黏稠的污泥，淹没到他的胸口，脖子，流进他的嘴里。

他又泛起了恶心。

年方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结束的这场闹剧，又说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老妈的声音已经重新响起。

“你敢挂我电话！你怎么敢挂我电话！！！”

“不是……是因为刚才……”

“我可真惨啊，耐着性子求自己儿子，求得多卑微，还得看儿子脸色！你多大脸啊！！”

另一只手抓住了他，污泥没过他的头顶，他觉得呼吸困难。

“年方杰！你在S市自己过的什么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美女见的多了，看不上老家的姑娘了？老家就是你每个月2600能应付的了？”

“我没有……”

“之前跟着陈嫣不是好好的，硬换个外国公司，你就是爱慕虚荣！嫌弃我们了是吧？爸妈在老家，给你丢脸了！！”

“牛阿姨女儿的微信，我会加的……”

“加个屁！呸！我就是贱我来求你，过你的好日子去吧！”

天黑了。

会议室的外的的灯光和往常一样，亮如白昼。

可是年方杰没动，他只愿意沉浸在这将他淹没的黑暗里。

早上，一切不是都好起来了吗？

手机上的消息还在不断跳动，有Teams，也有微信。

小杰，你现在不能崩啊。

他对自己说，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动不动。

员工不回复，回头就会找查理王告状。

动啊！

数据不做完，新组长的信任就没了。

动啊！

老妈这还是得想办法稳住，找哥弟帮帮忙。

动啊，动啊！

药物发现这里的事还没动呢，还有晚饭，要请TJ吃饭。

TJ，TJ……

先动起来的是眼睛。

他闭上眼睛，让真正的黑暗吞噬自己的时候，眼泪从眼角止不住的开始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