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院,笑道:“平日里请还请不来呢,又跟我说什么过谦不过谦的话。你今日总是有些古怪呢。”说话至院门口,妙玉复辞了,也不说话,因抬一抬手指请了宝玉,便一手轻提裙袂下阶依着甬路慢行。惜春看着他二人去了,回屋只拿了画笔往画前作画起来。
宝玉每至岔路拐弯处,边上只停步请妙玉,妙玉让之不迭,因二人并行。妙玉笑道:“宝二爷一向言谈爽快敏捷,如何方才说话竟只迟疑起来。”宝玉只遥望潇湘馆在际,听他问便回道:“宝玉乃一介糜俗尘物,如妙公实属方外高士,纵使妙公笑话了去原也有限,我也甘之如饴的。”妙玉早察他神色期许,听此恭维话,不觉了俗耐不堪,竟自面上一红,忙只作咳掩饰了。宝玉向后负着两手,一壁只路边儿的漫步,一壁正看着花丛间一对彩蛾见人来双双飞远,忽想起一事,笑道:“那日园中几个人起意,补办了践行宝姐姐诗社,不料也惊动槛外人了。”妙玉低头道:“那日四姑娘寻了我说了,也是知我和他们好。倒是捡了我的茬,只好匆忙间献丑了。”宝玉笑道:“四妹妹倒烦你只替他完了事儿,脱滑了作诗好的。只览看了那首五律一遍,实感人肺腑,槛内人记忆犹新的。”遂目视前方,侃侃凭记忆诵读出妙玉那日践行宝钗两阕五言,诵完看了妙玉笑道:“还好有诗可以解聊行闷倦。”妙玉只听他一字不差,也不答话,岂料宝玉只接着将那日他姊妹所作诗句统又背诵而出,妙玉方知错会了宝玉之意,只一展眼间,又见一带翠竹屏然障目,知已潇湘馆已近,忽想今日出关原为查验赤焰所兆,因驻足以语探问道:“我观二爷今日面色似有福乐之彩,未知佛感有妄否?”宝玉听此便觉心气颐畅,即笑答道:“上日家祖寿辰,有南安太妃莅临家宴,特赐谕另凡夫宝玉和姑苏弱妹林黛玉结亲,鄙舍合宅尽知此事。妙公乃仙居世外,竟自感悟众生疾乐,所问也只一语中的,真真是谓天人了。”妙玉但见宝玉言色浮夸的,竟忽觉几丝沉心,便信了尘缘烦根作扰,只稽首道:“此乃课中方机,不足挂齿。只是恭贺迟后了。”宝玉还礼笑道:“幸假妙公佛缘以添色了。”妙玉始知宝玉此刻方寸所在,又详惜春因何不一起来了。心下素知黛玉孤性自律,实不堪于此间突扰了他去,且宝玉情形只与庵中炉火奇焰一样,属绝前之兆。遂停步道:“今日原有课业未完,才想来此已久,恐怠误法度,只好就比告辞!二爷见了他时,万望转告我这里道嘉喜了,我还须择了吉日,沐浴熏香再呈物事亲为颂贺。”说完又只稽礼竟转身直返身的去了。宝玉看他匆匆往回,回身怅然望了墙内湘竹,叹了气,因没精打采的回去。
宝玉进屋恰好正要传饭,一时吃了晚饭,净手毕,便要往上房走动。先由贾母处再到王夫人这里,不妨又见是妙玉早在屋里,二人见过,王夫人刚使宝玉坐,妙玉却起身便作辞,王夫人使玉钏送了出槛。宝玉坐着拿茶吃了,因问起妙玉,王夫人道:“他来此为着想出园子,才刚来只专意辞去的,道是离了京回往苏州。因他师傅嘱过不使他轻离京地,才在园子里住了两年,还说此番赶着那边有佛会呢。”宝玉遂问了何为佛事,王夫人便笑道:“左不过庙里为多结些善缘,图个香火鼎盛就罢了。你又想起来问这些作什么?”宝玉笑道:“不过白问问。我又不思入了那空门的。学知原有限,古人也早说过,诲人不倦,可见人只时时日日须诲省呢。”王夫人笑嗔道:“认得几个字,才好在我这里逞乖,日后若取得功名,还不知你又怎样了去。”宝玉听了便靠近,因扯了王夫人袖口,又将脸贴上王夫人肩肋处,抬颌拿眼止他母亲说话。王夫人顺势搂住宝玉,低头耳鬓捱住宝玉额,使手婆娑了笑道:“如今天天见你只比先好了,我总知自颦儿来了家里,你成日便只嘻嘻闹闹的,丫头们这里只说你吃饭睡觉都好。那回跟宝丫头作了亲,竟变得懒散闷闷的起来,此一番又和颦儿好了,又瞧着话也多了,日日独自也是欢喜的,阿弥陀佛,今儿起你也长长远远好了罢。”宝玉便向着王夫人蹲下,使手环了腰,举头看着他母亲道:“这会子不知儿子心里又有多少欢喜也只说不出的。每日念书也不觉腻烦呢。若林妹妹不给了我作亲,我还不知会怎样的。”王夫人搂着笑道:“还只管这里扭着,多早晚才象长大的样儿。”叹说着因使回去道:“早歇息去,也得早起。”又问门外谁跟着,又嘱了,便使去了。宝玉道了安歇,出门又向他父亲处昏定了,才回往园中去。
见宝玉进屋,几个人伺候漱洗伏侍的睡下。宝玉枕上辗转心里只想念黛玉,又叹南安太妃及早捅破这层窗户纸,心底犹觉只甘醇的,不免又怀想他日若和黛玉剪烛西窗下,如此想时渐沉迷酣梦中去。又听见几人诵经加了木鱼之声,忽远忽近,寻声看去但见烟气弥漫,薄雾中有一珠帘,帘内一美人,细看依稀象是黛玉,只见黛玉隔帘神行戚戚,似悲似忧。宝玉急往进的道:“林妹妹,你如今还愁苦呢么?不知妹妹近来身子可还好。我天天夜夜的只想着妹妹,心里话也无人说的。”又觉那珠帘使手挽起时却一把抓空,心里干着急。又见黛玉帘内低了头施礼,竟是在作别他,宝玉跌足道:“林妹妹,你不能走吓,要去连我也带了去!”房内五儿近旁小床值夜,听见宝玉呓语,忙披衣下来,向暖壶倒了茶端上来。一手撩了帐子,便向宝玉肩上因轻推他,宝玉方彻醒。见五儿帐外半露着削肩,散着脑后发辫,乌油油长发落着肩上直搭垂了袄襟下。半幅帐帘挂好,五儿双手拿着茶杯,侍立榻边,面色润泽,更显晶眸皓齿,别有一种动人颜色,宝玉看他,早坐起,不觉接杯乘便握了他手。五儿早知袭人也醒,笑道:“宝二爷吃口茶,醒醒神儿,天也快亮了。”宝玉会意,拿杯漱了口,且吃茶。
那边窗下炕上袭人只留心听宝玉梦里叫黛玉,心知自他二人亲事明公正道,那黛玉已至今不见宝玉了,宝玉梦里唤黛玉名儿,竟不是想见了黛玉之故,又是心疼,又忿黛玉手段。只思起当日抄检大观园王夫人雷霆之怒,白白累了晴雯妄死。此刻心里便道是“黄天菩萨,这才是真真儿的勾引呢”!
想那黛玉名分上为世家小姐,公侯嫡戚,却在这般狐媚手段上是一等一了得的,可惜那样个冰雪清灵的女儿,竟白吃了自小没亲娘教导的亏了,凭是上房老太太一力宠爱,倒端然只正了名头的,如此弄丑成公,魔魇魅惑的把戏,纵欺得了天下人,独瞒不过他去!便一发念定去意,也免日后只步了香菱后尘。正胡思乱想,又听宝玉起来,隔窗见天光透明,只拔沉下地净手,同伺候宝玉盥洗穿戴了,方窗下坐了梳头。
宝玉心下罕异梦里所见,便要寻看究竟,只说园内略转会子,便信步的出来。院外只见四下朝雾轻袅,晨鸟被露倏飞疾落,那边几个婆子提着水壶往来,潇湘馆静雀无息,门前哪里有人?只两人作惯常打扫罢了。又想起妙玉辞去返乡的话,便往沁芳亭来,一时亭上望向栊翠庵只见山门大开,几个丫头仆妇进出,心知妙玉必是辞别上房诸人,只得回来。因忖梦中情景,明明妙玉离去,却梦里又见是林妹妹?正思往惜春处烦他扶乩一回,又恐到了时不妨妙玉向惜春作辞,只得回屋等吃了饭再去。
只说林黛玉眼见终身已成定局,宁不感极而泣。又紫娟自知与黛玉情同姐妹,早打定主意一世相跟随着,只黛玉亲事已明,心中欢喜自不必说。见黛玉避开宝玉倒是情理中事,却近来更自悲愁饮泣尤先更甚,不由纳罕,又看黛玉灯下只悲从中来,不胜哀绝迷离,欲拿亲事劝慰,又恐招他羞怯嗔恼了,只申饬自己几句,左思右想独自尤发闷。
此日晚饭毕,一时又见黛玉卸妆只兀自垂泪,因使屋里几个人皆下去歇息,自捧杯上来作劝道:“姑娘如今正该保重千金贵体,我只想姑娘从今往后也好了,却只和未与宝二爷作亲时一样儿,又只管伤心难过起来,姑娘何苦糟蹋身子,再者倘屋里哪个小蹄子总见了姑娘这个样儿,竟私自传了外头去,上头也听了姑娘这么着,还只当姑娘亲事原不遂心,反使人皆白多心了。宝二爷又不得见了姑娘,若宝二爷知道姑娘只管这么个样儿,岂不担心姑娘倒闹的学也不一心的上去。姑娘如今心里还有何难怅连我也不知的,又不能尽姑娘苦着瞧见不问,若心里有恼有忿的也该说说,强似独自闷着倒闹得身子不好了如何是好?”说只落下泪来。
黛玉听紫娟说话,先时泪越发多了,后怔看他,听他说完只拉住紫娟手叹道:“嗳,可惜你不是了我,哪里能知道点子我心里许多难受处。原只说到了这一步万事皆足,实不料事到临头,却只平地里生出诸多烦难了。”说时又见滚滚落下泪来,因使帕子拭泪,只恨一恨心接道:“我今日有此了局,想父母在世百般疼爱,竟不能得知,此其一。再者外祖门里原是公侯大家,凡百事总须个礼面排场。你只看我孑然一身,又无好发送,竟到了那一日,益发连送亲的人也是无有,岂不冷清?尽管如此我认得,就只带累了宝玉也白落人口舌去。先时图得不落了他人心机,由了性儿跟着宝玉混闹传奇,却终是落个利害相关福祸相依谶言来,想我林黛玉之命薄,古今也是无有一个的。纵告诉了宝玉知道这个话,他原是独不谙这样道理的个憨人,且也说不得的。好妹妹,不犯恼我这一程只叫你瞧着发闷,这会子我竟白说了这些见不得人的话,不过叫你也同了不好受罢了。哪里又有个神仙才助我只过了这一道坎去。”说完早红了脸因伏案垂泪。
紫娟听了黛玉一番和泪之言,不由叹了,两眼又只掉下泪来,笑了道:“我还当是何多难缠的缘故呢,叫姑娘大喜临头倒日日白哭着去,却原来只是姑娘自惊自怪闹得。若说单单只为了亲事体面的话,我劝姑娘快住了各人心思罢了。这也只是姑娘素日心思原比人细敏的缘故,若换做了旁人,自然不是姑娘这样心肠了。姑娘才也说了,府上原是大家风格,行事究竟也不必死依着常理,苛附了规矩的。我只说,老太太、老爷太太又要往家里娶了当家奶奶,又要发嫁了外孙女外甥女的,岂非须两下里兼顾着,又岂有闹的白使旁人去笑话噱了舌的理?这些原不是姑娘和宝二爷该操心的。依着我,姑娘只管安心自在便可,竟不必自艾自叹的,只等到了日子,我保管姑娘瞧着欢喜就是。还有姨太太因是干妈,倒给姑娘备了份妆奁呢。姑娘知书达理的,难道只不知好事多磨的话?只该去了葳蕤样儿,岂不是上下里一派欢喜?”黛玉听了此说,心窍才渐清朗,自思连日里竟恍如坠落亲事魔魇而非喜庆了,不由心下自嘲自诮的只咳了几声,深觉紫娟实可相依,自此与他更近了一层,无人时只以“妹”呼之。
近日王夫人这里因见凤姐形色总是懒惓,心知他已是落下宿疾,不免独坐叹息落一回泪。因想不如将持家一事和黛玉只说说去,也好使他心里早作打算。又见的黛玉气色红和,加了喜事,女孩儿家岂不只少了许多心事?先已有凤姐探春等操持日计,若不委黛玉也历练了理家齐事之务,恐他又生猜隙的。王夫人几日思想此话,这日早饭罢,才要使人唤了黛玉来商量一番,因想宝玉常只过来,若叫他兄妹竟不意只凑巧一处却是不妙。黛玉本客居孤聊的,又出身书香世家,二人又尚未礼成,倒另他犯难,想这偌大府苑如是没意思似的。想此一节,知他二人自定下亲事至今,黛玉已绝少涉足前院,只为躲着宝玉之故。因命彩霞玉钏取了薛姨妈为置下的妆奁,同了两三个丫头捧着,一队人径向潇湘馆来。
距潇湘馆院门尚一箭之地,早有小丫头远远瞧见,忙便跑进向黛玉传话。黛玉闻听王夫人来,带着屋里几个人出来,只院门内相迎。王夫人进槛,黛玉早福礼下去口里问安,且以“舅母”称呼。王夫人笑问了好,遂携了黛玉一手娘俩同进屋中。
黛玉请王夫人坐了,亲捧茶上来,王夫人使近前坐下,复拉了手笑道:“你那位干妈早备下这幅妆奁给你,先让我瞧了,便拿来给了你,你挑捡着平日使了也有限。底下老太太自然有上好的预备着,我跟你大舅母也是须搭伙再置齐一副来,只等到了跟前自有道理。”说话使众人将拿来物事摆在那边的炕上。
黛玉两颊泛红,低了头道:“倒劳烦舅母亲身走来。”王夫人拿杯吃了茶,听了笑道:“我既来见了你,也是有话同你只说说。如今你风姐姐帮衬我经管府里这几年了,我看他也是劳乏过了。探丫头呢也去了,你珠嫂子又有兰儿上学,他各个也纸糊的灯笼似的,也帮不得风丫头多少去,且心慈手软,面情又浅,这一家子百十张口,上一层管事儿妇女哪个又是省油的灯,他哪里又降服得了?我所以想叫你时常往你风姐姐处多走动走动,得他些历练心计,日后我也只你这一双手可托赖的长远了。倒须请大姑娘耐烦辛苦些个了。只我想大姑娘又会写又能念的,心眼原此多少人都强,莫若在别人身上嗦繁曲理的事务,只你竟可得法变通了便宜也未可知的,可也比你凤姐姐能省了多少心力,我再不会错看了你的。早年你母亲在家时,我常日只和老太太说,你母亲才是族中姊妹兄弟里数尖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