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到黑山之巅，已是数日。

聂雪回发现，整座山顶死寂一片，昼夜皆无虫鸣鸟叫。

就连那黑山君断岳，也如同消失一般，未曾再次现身。

他曾去过正殿探访，唯有烛火点点，不分黑夜白日地燃着。

如此情景，惹得聂雪回不由怀疑：

“这黑山，除了自己与燕绛，是否还有其他活物？”

十五月圆那日，天色尚早。

聂雪回并未枯等殿中，而是出殿一行，想要探访这神秘的黑山真貌。

行至殿门，忽听人声鼎沸。

他不由一震，这是多日来首次听见活人动静。

只见神殿悬桥外，聚着一众山下村民，男女老少拖家带口，乌泱泱地挤在一起。

众人神色既期待又带仿徨，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着，时不时抬头望向紧闭的殿门。

直到夕阳将落，血色余晖中。在领头青年的示意下，村民们齐齐跪伏，朝着神殿行叩拜大礼。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唯有山风呜咽，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聂雪回隐在暗处，眉心微蹙。这些村民的举止颇为古怪，他正要上前询问，忽见宏伟殿门缓缓开启。

浓雾如潮水般涌出，瞬间笼罩了所有人的视野。

雾气中，一身青衣的黑山君，缓步踏出殿门，腰间蒲藤系带垂落，身姿如山间清风。

断岳带着黑铁面具，遮住全部面容，只露出一双褐色眼眸，冷澈透底。

他身后雾气翻涌，隐约可见众多妖兽潜藏其中，猩红兽目直直盯着前方众人。

村民们浑身发抖，额头死死抵着地面，连呼吸都屏住，数百人群竟无一丝声响。

良久，断岳带着淡淡倦意的声音传来：

“欢迎诸位前来参加祭祀大典，请入殿。”

殿门轰然洞开，村民们欢欣鼓舞，拎起包袱就要入内。断岳却抬起手，黑铁面具下传来温和声音：

“不必带上这些，你们不会用到了。”

说罢断岳转身踏入殿中，消失在浓雾里。

村民们面面相觑，在领头的青年吩咐下，纷纷扔下行李，跟着步入雾气中。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满地行装，最后也被雾气吞没。

雾气越来越浓，将整座山巅连同神殿都吞没进去。

聂雪回想要跟上，却在转瞬间失去了他人踪迹。

他疾行数步，四周却只剩茫茫灰雾，连来时的路都已消失不见。

聂雪回觉察不对，驻足不前，雪白狐耳微抖，暗自凝神思索出路。

忽见眼前的雾气涌动，凝成一头妖兽，人面兽身，正是当时带路的狌狌。

那狌狌冲他露出扭曲的笑，随即转身向前奔去，所过之处迷雾消散。

聂雪回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那狌狌身形飘忽，速度极快，几经转折后，竟走到了迷雾中心。

眼前突现了一座通天塔楼，外圈石阶环绕盘旋而上。

聂雪回抬头望去，隐约可见塔楼顶端，有一抹青色身影，迎风而立。

那人身后，塔尖泛着诡异的光芒，似有生命般跳动着。

他的眸光微散，不知不觉间已迈上石阶。

一步、两步、三步......

无意识间，聂雪回沿着台阶盘旋而上，离那温暖的光源越来越近。

突然一阵撕裂痛意传来，聂雪回方才惊醒。

他惊讶发觉，脚下阶梯似有古怪，越往上走，竟觉得身体越发沉重，仿佛灌满了铅水一般。

而神魂却越发飘忽，灵台处传来阵阵抽离感，仿佛要离体而去。

聂雪回垂目看去，他已行至塔楼中段，觉察其中有异，不由驻足探究原因。

就在他停步的刹那，身后浓雾骤然变浓，凝成几只狰狞妖兽，朝他扑咬而来。

聂雪回雪白的狐尾凌空一扫，星芒吞吐间。几头妖兽还未近身，便被击散，化作烟气消散无踪。

很快便察觉不对，这些妖兽看似凶狠，实则攻势收敛，倒像是在驱赶他继续登塔。

如此蹊跷情形，令聂雪回不由眸光暗凝。

顿时妖气不再收敛，雪白狐尾舒展如云，将周身雾气驱散开来。

聂雪回正要反其道而行，往阶梯下方退去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轻浮无力，仿佛久病之人。

回首望去，来人果然正是断岳。

断岳从塔尖缓步而下，神情颇为温和，随着他的到来，那些妖兽纷纷散成雾气，重归雾海。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聂雪回，语气柔和地说：“这些孩子顽皮了些，莫要介意。”

苍白的手伸至面前，其上筋骨分明：“随我来，我领你登塔。”

聂雪回垂眸审视着宽厚手掌，上面只有执笔留下的薄茧，并无丝毫练武的痕迹。

他又抬眸看向断岳，他身后塔尖那抹暖光在浓雾中格外醒目，恍若迷途中的唯一明灯。

“不必，我现在改主意了。”

聂雪回狐耳警惕地竖起，挥散周身雾气，说着后退半步。

却没想到一瞬间，如山重压轰然袭来，仅仅半步，就压得聂雪回身躯微晃。

断岳的声音却愈发轻柔：“别怕，有的时候舍弃一些累赘，方能自在。”

说着断岳踏出雾气，朝聂雪回向下而来。

每落下一步，他苍白的面容越发脆弱，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他病弱身躯上。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面不改色地说：

“这塔，没有回头路.......

你执意而行，会伤着...你的......”

完全脱离雾气之后，一丝殷红自他唇角溢出，整个人向前栽去。

雪回下意识伸手搀扶，却被断岳高大的身形衬得，仿佛被他拢入怀中。广袖翻飞间，将两人身影缠绕在一处。

断岳稳住身形，缓缓握住雪色衣袖，声音肯定地问：

“今日殿外，你也在场吧？”

聂雪回坦然点头，并无偷窥的歉意。

断岳却是眉目包容，轻声道：

“官府昏聩无能，连年天灾肆虐......这些村民，是走投无路才来求山君庇佑。”

“这些劳苦之人......活着便饱受苦难。

他们一生短暂，却从未尝过半分欢愉。”

断岳低头，褐色瞳孔深深望进聂雪回眼底：“你可愿...与我一同救他们出苦海？”

聂雪回眉心微蹙：“你要普度众生？神佛尚且难以做到，你们要如何做？”

断岳却是低笑出声，暗藏深意道：“你错了......他们的苦难，恰恰源于所求太多。

渴求温饱，贪恋情爱，执着亲缘......

...欲望不熄，苦难便永无止境。”

断岳逼近一步，潮热吐吸贴近微颤狐耳：“我要教他们的......是放下。”

聂雪回冷笑一声，旋身避开：“怎么放下？说服他们，还是强硬逼迫？”

断岳直起身来，青色衣袂无风自动，褐色眼眸暗沉似渊：“是赐他们，再无苦难的新生。”

“况且，踏上此塔，便再无回头路了。”断岳俯视着聂雪回，声音轻柔道：“这反噬...你当真受得住？”

聂雪回眸中寒光一闪，见断岳虽唇角染血，眼底却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意。

他回首看去，只见来时阶梯，早已被浓雾吞噬殆尽。

聂雪回却是衣袖一振，甩开断岳的手，雪尾划出凌厉剑光：“我看你，暗藏祸心。”

只见他掠上边墙，霜白衣袂翻飞间，竟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刹那间，千钧重压轰然加身。

聂雪回坠落而下，狂风迎面而来，吹得如墨青丝狂舞。鲜血自唇角溢出，化成一片血雾。

正在此时，一道剑光破空而来，燕绛御剑而至，布衣翻涌间将人稳稳揽入怀中。

聂雪回浑身仍在轻颤，狐尾无意识地缠上燕绛劲瘦腰身，似在寻求安慰。

燕绛收紧手臂，将人更深地按进怀里，低头抵住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发：“别怕......”

他轻轻拭去聂雪回唇角血迹，眸光骤冷，如剑般射向那高塔。

塔间雾气倏地一散，露出断岳青衣身影。

两人目光相撞间，隔空交锋出阵阵铮鸣。

“别下去，往上走。”聂雪回握住燕绛腕间，阖目强耐痛楚。

燕绛反手回握，龙吟剑清鸣一声，载着两人冲天而起。剑气撕碎层层浓雾，终于来到晴空之上。

聂雪回身处云层之上，周身重压终于消散。

他垂眸俯看，只见黑山绵延千里，竟似一张吞天巨口，要将万物生灵尽数吞噬。

燕绛剑眉紧皱，薄唇抿成一线：“可还难受？”

目光紧紧追随怀中雪色身影，眼中担忧心疼混合。

聂雪回摇了摇头，眯眼望向渐沉的红日，说道：

“今日，黑山祭祀大典，必有古怪，我们前去一观。”

燕绛细细打量，见他面容恢复血色，又掠过那对重新蓬松的狐耳，终是颔首应允：“好。”

燕绛合目掐诀，并指轻点眉心，眼中略过无数破碎画面。

“找到了。”他蓦地睁眼，眸底金芒未散，直指前方。

龙吟剑顺着牵引，清越长吟一声，载着二人划破暮色，驰向祭祀大典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