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时至深夜，慈幼院里的人还有小孩都没醒，没人发现他们来驱鬼，但陶丽宝闹起来了，尤伽想把她抱走哄好再送回去，将她抱去几里地外的空宅里哄着。

尤伽驱鬼不是什么难事，就难在怎么哄好一个小孩，温书澈在一旁召出一张椅子，托着腮看他哄小孩，让尤伽感觉压力更大。

可陶丽宝只是年纪小，说话一点都不含糊，她掰着指头理直气壮道：“几位哥哥要拿走我的黑布，以后就没朋友陪宝宝玩了，而且是宝宝的东西，怎么拿走也不跟宝宝商量一下呢？”

“额……”尤伽显然脑子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回答，又不知道怎么跟一个还没自己腿高的小不点解释，这是一块招魂幡，便支支吾吾起来，“宝宝可以和别的小朋友玩，不要总是玩黑布，他们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呀。”

陶丽宝拉长着小嘴，噗灵噗灵的大眼睛看着坐在身后托腮的温书澈，小手绞着衣角道：“别的小朋友都怕了我，不跟我玩，哥哥们长得好看可也不会一直陪着宝宝呀。”

尤伽还想再解释一下，挠挠头，半天才挤出一句：“宝宝这么可爱，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不敢跟你玩呢？”

“他们说我看得见鬼，不吉祥，克死爹娘，还克死同房间的小朋友，其他人都怕了我呢，好久都没人愿意陪我……”陶丽宝的嘴巴拉得老长，拽拽尤伽的衣袖，想哀求他将招魂幡还给自己。

尤伽不知道怎么回答，挠挠头，连半句话都挤不出来，陶丽宝又一脸可怜巴巴地补充道：“我爹娘是病死的，那两个小朋友自己爬树上掉进池塘里淹死的，与我无关……”

温书澈一直就在尤伽身后托腮看着，心想着，好可爱，果然还是小姑娘可爱，以前从来没收过徒弟，最近收了尤伽，不是觉得尤伽不好，尤伽很可靠又省心，但是最近看了几回尤伽和别的新弟子一起修习……

旁人的徒弟有的和尤伽一样都是刚收回来的，尤其是司徒瑕光刚收了一个小姑娘，扎着双马尾蹦蹦跳跳特可爱，还甜甜嗲嗲左一句师尊右一句宗主，喊得司徒瑕光抱着一堆烦人的文件都跑来看新弟子修习，温书澈在一旁看着有点觉得莫名的感觉，心中想着自己也想要一个。

“子恒，”温书澈看尤伽都受不住陶丽宝那可怜又可爱的小模样，也不想为难他，“既然天生阴阳眼，该当如何？”

尤伽仿佛看到救星一样，连忙起身回头，微微弯腰礼道：“回师尊，应该封了，或是成为修士。”

温书澈朝陶丽宝招招手，用当时自己能说出口最温柔的语气问道：“宝宝可愿意终身不见那鬼怪，还是终身与其打交道？”

陶丽宝其实还不太明白什么是鬼什么是与其打交道，但听到要封了自己的眼睛，连忙答应道：“不要封了我这眼睛！其他什么都行！”

“这……宝宝，你可想清楚，如果不封了你的眼睛，便像我一样要一辈子都驱鬼除魔，被那些可怕的鬼怪打架。”尤伽劝道，他只是不想陶丽宝以后后悔，她这么小，哪里知道什么是修士，什么是普通凡人呢？

“一辈子……”陶丽宝真的不是很明白，想了想，“也就是说，要么将我的眼睛封了，要么成为修士吗？”

尤伽挠挠头：“你知道什么是修士吗？修士就是像我这般要和鬼战斗，一辈子，无法后悔。”

“那我愿意！”陶丽宝毫不犹豫答道。

尤伽还想再劝劝，给她解释一下什么是修士，但陶丽宝的眼神非常坚定，温书澈朝她招招手，让她到自己跟前，轻轻抚摸她细软的发丝，朝她道：“乖，唤本座师尊。”

陶丽宝还不明白什么是师尊，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甜甜喊了句师尊。

尤伽看他们一心坚持，轻轻点头，仿佛认命了，认真对陶丽宝道：“这位是我们的师尊，我是你的大师兄，我叫尤伽，表字子恒。”

“表字……？”陶丽宝哪知道表字是什么意思，她连自己的名字写得都不是很熟练。

温书澈看尤伽这脑子转不过来，不知道他是老实还是怎么回事，道：“子恒，明日去慈幼院拜别一声，回净世准备好拜师礼。”看来收徒弟还是很好玩的，温书澈想了想，以后找到多一个乐子了。

但是结局有目共睹，师尊只管收不管养也不怎么教，陶丽宝也就到练气的阶段，筑基都没上。虽然瞧着小姑娘可爱，但是温书澈不仅不会养孩子，还连自己都养不好，尤伽自己也是个大男人，虽然稳重靠谱，却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小孩，反正陶丽宝还好命大没被师兄师尊养死，就是伤了些根骨，法术难以精进。

如果说苏芷幽是净世的小公主，那么陶丽宝是净世的初代小公主，可以说是众星捧月宠着长大的，她被尤伽抱在怀里御剑回净世的，连小辫都是司徒瑕光亲自给她扎的，如果不是他实在看不下她的师尊和师兄手忙脚乱快把她头发薅秃的话。

本来修士是断绝红尘的，尤伽最为对此刻骨于心，但陶丽宝长大之后喜欢上了一个凡人。

那人风流潇洒，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在哪都有前女友，恰好，陶丽宝也有幸成为他的前女友。

后来她爱上了一个姓秦的书生，快二十岁了，还没上筑基，尤伽随手收的徒弟也好歹能上筑基，平常把她宠坏了，就算她两万岁都上不了筑基也好，单单是她的上神师尊在外那名气，谁也不敢碰她一根头发。

当然，结局也是早已注定了的。

整个净世都宠着的陶丽宝，刚二十，便爱上了那秦书生，秦书生也是有心的，一届凡人对她不离不弃，陶丽宝生前最后一次回净世的时候，便是想了一大套说辞，想着怎么恳求师尊成全她和她的小情郎。

温书澈平常宠惯了，其实他没打算反对，只是陶丽宝怕师尊反对，跪在师尊面前举着手指对天发誓，信誓旦旦说想嫁给他，和他白头终老之后会好好回净世潜心修炼。

她潜不潜心修炼问题也不大，温书澈和尤伽没指望她能修到成仙成神，只要她高兴就好，嫁不嫁人也没关系，那段时间温书澈刚好看书看到了一句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陶丽宝也没想到自己还怕师尊师兄反对她会嫁给秦书生，其实暗地里连嫁妆都给她准备好了。

到底也是上神宠着长大的小徒弟，要嫁人要成亲了，总是给够她风光和体面，温书澈让尤伽准备的嫁妆完全不输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姐，只是修士和神仙不属于人间，陶丽宝出阁是在司徒瑕光在人间的府邸里，嫁妆延绵数里抬去秦家，喜宴上始终有净世的酒席，却按规矩空空如也。

尤伽和温书澈悄然在角落看着她盛大的喜宴，看着她嫁人。

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她在慈幼院里用招魂幡找朋友，一眨眼便嫁人了。

净世本来也是禁酒的，但陶丽宝辟谷都会让自己饿到生病，温书澈暗地让司徒瑕光取消了禁酒的戒律，实在不行，陶丽宝借喝酒的由头还能吃点酒酿，后来还成了净世酒量最好的弟子，好玩的是，她的好师尊就是最出名的一口酒就醉五天。

神的宠爱和偏爱是一个有期限的气运，像是她从小被过度宠溺的缘故，她以为命运向来公平，给了她一个父母双亡的命运，但给了她一个好师尊和好师兄，让她成为众多前女友之一，也公平地给了她一个秦书生。只不过最公平的便是修士斩绝红尘，就不该贪恋红尘，既然仙界给予修士漫长的生命延续作为修仙问道的条件，那么修士也不该贪恋红尘的精彩，在溺爱之下，显然陶丽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被神明溺爱，其实并不能阻碍命运的悲剧，连天帝和冥王帝君都无法逃脱命中注定的天人五衰，身为凡人，又为什么以为自己是命运之中的宠儿呢？

陶丽宝的悲剧来源于她是个修士，在人间生活被龙族盯上了。

就一个这么简单的理由，却有着完整的因果关系循环，这便是命运最公平的一点。

世间之中哪有几个公平的呢？

陶丽宝生生看着自己被夺舍，灵魂被带回雪镜湖居之中，她的怨气数年不散，或是忿忿不平，又或是对世间不舍，又或是想起当时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回净世的场景，她便留到了现在。

向来，陶丽宝也是很懂事的徒弟，她两百年之中管着雪山里的鬼都井井有条，终究也是女大不中留，更是留不住。

也许旁人不知道师尊想的是什么，可她完全就能看得出来，这可是从来又懒又怕麻烦还冷淡不爱理人的师尊，最懂师尊心意的其实不止是尤伽，还有她。

她发现师尊有第一丝憔悴时，连温书澈都不知道自己开始反噬，她去投胎不是因为想通了，不恨了，而是不舍得师尊继续难受罢了，也是对命运的接受与妥协。

世上又有哪几个是公平的，哪几个是妥协而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