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宋·范成大《车遥遥篇》
湖面风浪翻腾,水流像黑云一般,铺天盖地席卷在两人身上。
即便身处在水中,她仍能听见夹杂在云层中轰响的雷,李玄宁紧紧抱着崔妙颖,双脚用了全力,使劲划破湖水带来的阻力,带她离开了水下难受的环境。
闪电用耀眼的白光,时不时划破黑沉沉的天空,雨水斜冲下来,风驰电掣。
李玄宁心知得赶紧离开这里,打雷下雨天在水里头待着,随时有可能面临丧命的危险。
她的幞头早已被大水冲走,散开的乌发湿透了,沾着水中的叶片、小树枝,显得狼狈不堪,怀中的崔娘子因为沉在水下时间太长,已经昏迷不醒。她将怀中的人调换了个姿势,头往上仰,自己则圈住其腹部,另一只手,则拼命将湖水往后划去。
风夹杂着雨水,和着雷鸣,将整个世界都弄得模糊了,就像古老神话里的天罚与战争,是盘古创世神遗留下来的巨大力量。
快接近七个时辰了,李玄宁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喝一滴水,双脚在水中被泡软了,整个身子连同头脑,都很是乏力。她带着崔妙颖一起,被迎面而来的大水冲走,也不知会去向何方…
即使再累,李玄宁的右臂仍是强劲有力,护着怀中的人,没有让她再呛一口水。
她随水势而下,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环境似乎发生了变化,从悬崖峭壁成了平坦的树林,这该是快接近都昌了…
风雨之势逐渐减弱,李玄宁见状赶忙使力,带着人拼命游向对岸,彼时,她感到怀中人的身体散发出来彻骨的寒冷。
…………………………
到了岸上,见雷电声弱,她方才敢往大树底下走,将人安置在一块较为干净的地方。
李玄宁双脚突然失了力,整个身子失了重心,朝前一跪,差一点感觉就要倒地不起了,双手使劲撑起自己,额头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它与水渍交融着,已分不清彼此了,她望向还在昏迷的崔娘子,伸出食指朝鼻腔探去,不知是风太大还是其他缘故,她竟没有感受到一丝鼻息。李玄宁的眼底涌上一层惊慌失措,指尖开始发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扼制住了一样,汗珠与水渍一并落下,浸润在脚下的泥土里,无声无息。
来不及多想,李玄宁快速托起崔妙颖的身子,一只手揽住她的腹部,使其头部朝下,另外一只手则使巧力,为了让方才呛入体内的水出来,不停地拍打她的背部。每一次拍打的声响,都进了她的脑海,她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等待,手心冒着冷汗,颤抖得哆哆嗦嗦,她却始终没有停下。
时间似乎停了,周围的风雨静了,整个世界黑压压一片,只剩李玄宁一人,正坚持不懈地努力。
崔妙颖迟迟没有要醒来的反应,让李玄宁急了眼,‘崔娘子,你答应我,可千万不要有事啊…’李玄宁心道,眼前的视线模糊了,她知道,眼眶里此时蓄满了泪水,李玄宁的身体也快要撑不住了,她很想现在好好躺下,幕天席地便能好好睡上一觉…
过了许久,见怀中的人脸色不起一丝血色,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李玄宁几近绝望。
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经历暴风骤雨短暂有了片刻的安宁,远处的天泛起了深蓝色,能看到些许星辰散发出来的微光。
自小到大,李玄宁见过深宫诡计,后宫女子为前朝世族不免争锋相对,宫娥大监性命如蝼蚁,稍有不慎就见血的事情,她便是司空见惯了,可今日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不一会儿,连雨也停了,云层被暖风吹散,缝合的天地一瞬间变了颜色,末世变成了人间,被雨水冲刷过的月光同星光交织在一起,让大地融入了温馨的夜色当中。
原来世间万物的自然之力,才是比权势更为可怕的东西,在这股强大力量的面前,人才是蝼蚁。
“咳!”怀里的人终于有了反应,睁开眼,猛地朝前吐出了一大口水。
李玄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用袖口给她小心擦拭着,崔妙颖微微仰起苍白的脸庞,浸过水的唇瓣此时干裂得厉害,微弱的月光让李玄宁看清了她的面容,它失了往日的自信与光彩,已然变得黯淡无光。
崔娘子似是一朵在寒冬里凋零的花,娇弱得让人心疼,她的身体在发抖,一股劫后余生的恐惧感扑面而来,涌上她的心头。
李玄宁并未有经历劫难的恐惧感,是因为方才的焦急和绝望感更甚,她没有说话,揽住崔妙颖的腰,让对方靠在她的肩上,右手则不停地轻拍崔妙颖的后背,安抚着她:“没事了,别怕,都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李玄宁觉着衣襟被攥住了,往下看,是崔妙颖瘦削的手指,沙哑的女声飘入耳畔,像是被风吹散的花瓣,点点轻拂,破碎而又美好。
“我在入崔家之前,记得最清楚的事,就是有一年阿娘才得知了阿爷死在战场上的消息,第二天就发了大水…”时有时无的虚弱之声带着哽咽,“家里仅有的三亩地没了…那是阿爷辛辛苦苦用军功换来的东西,后来,阿娘带着我离家,边走边骂我,说我是不祥之女。”
“不许说了…”李玄宁听着心口发疼,酸涩布满了眼眶,她的脸颊蹭了蹭崔妙颖的乌发,传达着安抚。
崔妙颖轻笑了一下,并非欢乐而笑,更多的是无奈和难受,她继续说了下去:“阿娘第一次对我说重话,让我伤心了好久,我在离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一切,是因为我的出生带来的吗?”
“阿娘告诉我:是的,她恨不得早点把我丢了,因为她随身携带的银钱,根本没法让两个人都活下去,她想活下去。”
“但后来,你知道怎么样了吗?”崔妙颖抬起头来问李玄宁,她的脸上分明挂着两道泪痕,那夺眶而出的泪珠被月光照耀得晶莹透亮,悄无声息地慢慢流下。
李玄宁没有答话,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我们住在一个破庙里,第二天醒来,阿娘走了,我很害怕,我想去找她,但她已经不要我了,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跑着,一袋子钱币掉了,我才发现…”
崔妙颖终于忍不住了,她将身子挪了挪,往李玄宁怀中靠,失声痛哭道,“阿娘把她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我了…”
“我已经记不清阿娘的模样了…”她抹了抹脸上的泪,哭声很快小了,渐渐转为如小兽一般的呜咽。
李玄宁听了那么多,心下酸涩的同时温声安慰她:“别哭啦,你看天上。”
“什么?”
崔妙颖抬眼望向天空,一轮素月镶嵌在夜幕之中,清辉撒向面前的鄱阳湖,万丈苍穹之上,满天的星斗,宛如鸿蒙宇宙的烟火。
李玄宁柔声道:“传说人死后会去天上,他们会在天上看这人间,看他们惦念着的人,你坐在原野上仰望星空,就好像能看到那些逝去的亲人和朋友,他们也能看到你。”
“你的阿娘若是看到现在的你,应当会十分开心,她要是看到你哭了,会心疼的…”李玄宁的声音弱了下来,“而且,这世间还有很多关心你的人…”
“比如?”崔妙颖破涕为笑。
“比如崔相公,比如魏国殿下…”话是如此,但李玄宁揽在她腰上的手却是紧了些。
“那你呢?”崔妙颖问道。
“我什么?”
“你也是,那个关心我的人吗?”沙哑的声音不知怎的,此时却透露着一股娇弱和魅惑的感觉。
李玄宁觉着下颚那处有些痒,若非是在黑夜里,崔妙颖怕是要发现…她的耳朵已经红得要滴血了。
“那是自然,我若不关心你,还能跳下船来救你啊?”她随意一笑,低下头又瞧见崔妙颖那苍白的脸色,心道‘不能让她继续说话了,不然会脱力撑不住了。’
她知晓崔妙颖是因为伤口太痛了,又浸了冷水,还碰上了月事,更是雪上加霜,痛的无法入眠。
崔娘子实在是太坚强了,都到这般了,还强忍了这么久。
李玄宁遂打算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同你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好啊。”
“我和皇长子是一母所出,但我对他没什么映象,只记得六岁的时候,他突然跑到寝殿里来,给我唱了一晚上的曲词…”她不由回忆起来,开始哼唱。
“羌戎居兮,桑草落兮,民不食兮。”
“仆仆一方,沙尘叩兮,兮乐敌兮。”
轻哼的嗓音带着韵味和节拍,迎着粼粼湖水的流动声。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帝力…于我何有哉,帝力于我…何有哉…”
怀中的人没了动静,李玄宁的肩膀有些酸了,遂小心翼翼拿开手臂,护着崔娘子的身子,让她依靠在树下。
“还没同你讲,兄长走后,第二日早上,宫里敲了丧钟,我的阿娘死了…”
“今夜的星星,真好看啊…”李玄宁望向远处,天空已然泛白,她累的够呛,看到崔妙颖下身绽开的一朵朵血色的花,她愣了片刻,而后悄悄运转内力集于手心。
她把自己身上的外衫解开,唯留了一件亵衣,她将外衫盖在崔妙颖身上,又悄悄坐下,把崔妙颖揽入怀中,两只手则轻轻放在了怀里人的小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