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度7，还在升。”牧野梨奈收起体温计，给牧野飒真掖好被子，拆开一张退热贴敷额头，眼神担忧问：“是流感吗？”
“说不定，小学老师也说有几个小孩子请假了。”绵谷玲央站在床边说，“如果待会体温还是没下去，我开车送飒真去医院。”
绵谷玲央回国这段期间没白吃白住，有时候有空就会奉牧野玲子的命令做做家事，帮忙接飒真放学。今天接放学的时候老师通知他飒真突然发烧，他顺带通知了牧野梨奈。
“谢谢舅舅。”牧野梨奈道谢。
妈妈正在车程两个半小时远的片场工作。她自己一个想带飒真去医院实在不算一件容易的事。
飒真烧得有点迷糊，牧野梨奈在房间照顾了他一会，提前翻出保险证备用，合上房门，到厨房准备熬点粥。
“梨奈，等等。”
经过客厅，绵谷玲央坐在沙发叫住她：“说说你。”
牧野梨奈脚步一滞，撑起笑容说：“我怎么了？”
“眼睛很红，你哭过了。”绵谷玲央手臂搭在沙发，“我之前是答应过你不和大姐说你在谈恋爱，但如果你会伤心，我有必要搞清楚你在做什么。”
她紧掐手心，脸色苍白，“……什么都没有。”
“不用骗我，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见到她态度紧绷，绵谷玲央口吻变得没那么尖锐，“听到你要跟大姐出国我就觉得没那么简单。你放得下国内的事情么？”
“……”
“朋友，喜欢的人，梦想？”绵谷玲央缓缓说：“你可以继续否认，但我不认为一个要求对家长保密谈恋爱，又在情人节偷偷哭的人是只要跟在妈妈身边就安心满足的人。”
沉默的气氛彷彿密闭的空间，空气无法流通。
绵谷玲央的话语像一把尖锐的刀剖开她的内心。牧野梨奈低头不语，她身体站在屋子，大脑却充斥各个不同的人。朋友，她的高中生活过得很愉快，也舍不得亚纪子这个最好的朋友。梦想，她想留在国内读书，长大了简简单单开一家咖啡店。喜欢的人，她无法控制自己回想那个红发男生温柔坚定的眼神，说话的声音，和他拥抱的温度，相吻的触感。
但是。
她低声说：“放不下，那又怎么样？”
绵谷玲央默默看着她，像法庭里一个普通的听审者。她肩膀颤抖，吐出的话语断续，也不完整，“妈妈好不容易放下爸爸的事情，外婆外公都不在了……就算我想留下来，妈妈一个人怎么照顾得来飒真。让飒真也留下来，我十六岁，他六岁，我们两个留在国内，两个未成年人，现实吗？”
“我又放不下妈妈，她这么笨手笨脚，又记挂我们，要是……”眼泪从她眼睛滚落，“要是，要是爸爸还在的话，我也想……”
也想大胆追求她想要的东西，追求她喜欢的人。
但能让他们一家人依靠，让他们欢笑的人已经不在了。她要代替爸爸照顾好妈妈，照顾好飒真。
时差十六小时的异地，代表她这边天色蒙亮，他那边夜色深沉，她刚放学，他刚好上课。充满错过的作息，希望渺茫得像繁星中的一点弱光。
与其留下一只不知道能陪她多久、会不会厌倦她这个欺骗者的小鸟，她还不如趁现在放手，保持一个圆好的谎言，这样的话说不定以后她再次遇见这只小鸟，他还愿意飞到她身边留下来。
许久，一声不明显的叹气释出，空气重新流动。
拖鞋踩落地面的声音结束这场缄默。绵谷玲央搂了搂她，“我明白你的想法了。对不起，梨奈。”
***
客人细微的熙攘，咖啡师更换新的滤杯，橱柜里展示精致的糕点。
阳光稀薄，是个多云的假日。
“真的要这样做？”小野亚纪子神色顾虑。
“嗯，已经决定了。”牧野梨奈紧握双手，“最初就是这么决定的。退学信老师也已经过目了，学校也不会再去了，能在离开之前和他交往半年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不后悔。”
她会在今天对丸井说出分手的。
“梨奈……”
“对不起，亚纪子，要你陪着我。”
“事到如今还和我说这个？”小野亚纪子佯装生气，“假扮其他人的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最初开始的时候由我见证，现在我当然也……”
也会见证结尾。她郁郁把话吞回去。
她想叹气，转而问：“丸井几点到？”
牧野梨奈看一眼消息，“在来的路上了。”
“我就坐在后边。”小野亚纪子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牧野梨奈的手一片冰凉，她的心情也蒙上小雨，分给她力量，“没关系，我们快刀斩乱麻。万一丸井有什么不满我会拦住他，我好歹学过柔道，我看他也不会对女生动手。”
牧野梨奈轻声嗯了一声。
店门的开合，店员的每一声“欢迎光临”都彷彿是对她的凌迟。
牧野梨奈在等，等一场落幕的宣告。
等了十几分钟，丸井文太来了。
“日奈。”他叫她。
也许是僵持一个姿势太久没动，牧野梨奈抬眸望向丸井文太的时候才发现眼前泛开斑点的黑暗，她没有办法辨认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文太。”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好好笑出来，招呼他，“早上好，坐吧。”
丸井文太坐下来，没有展开话题。她的话语也变得贫瘠干涸，漫长的沉默就这么从他们之间蔓延。
这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而这种情况就发生在她准备最后一次见他的这天。
又过去十多秒，丸井文太打破这僵持的状态。他按住桌面的菜单，没有翻开，“你之前说家人发烧了，他还好么？”
“高烧不退了几天，现在差不多康复了。”
牧野梨奈注意到丸井文太用的是精准的“他”，一时不安地用力收紧手指。下一刻，她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万一丸井只是随口用“他”这个代词一说呢。
“我猜你应该有什么想对我说。”
丸井文太的态度很平静，并非冷漠，却也找不到平日的明朗。与其说他心情平平，更像是牧野梨奈在比赛时见识过一次的待机冷静。
她轻应一声，知觉紧张得近乎麻木，“今天约你出来，是有点事想要对你当面说。”
“嗯。你看我应该要点饮料和蛋糕么。”他问她。
“……你肚子饿就点吧，我请客。”
如果吃蛋糕可以让他之后的心情好一点，她愿意替他点几十个，在这里吃到心情完全变好为止。
“你请客？”他重复一遍，像是想确认给自己听。
“算了，不用，我吃不太下，感觉你接下来要对我说的也不是什么可以让我振奋的话。”他支着脸看她，“你说吧，我听着。”
虽然不能一直在他的身边，但这段时间也足够了。
“……对不起，文太。”她垂着眼睛，低声说了出来：“我们分手吧。”
亚纪子就在近处。她终究是等到幕布落下的一刻。
丸井没动，依然是那个姿势。
她想，她希望丸井每天都是好心情，但她还是成为了那个给他带来坏心情的人。
“日奈。”他叫她一声，“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牧野梨奈抖了抖，抬起脸，直视他灰紫色的眼睛，心脏像被一双手攥住按入海底。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再听一遍，但始终都是要分手的，她极力用平静的声音重复道：“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不分。”他这么说。
牧野梨奈一愣，一瞬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便听见丸井文太在对面接着说：“不分，分手是不会分的，不可能。”
“你不是想要我的回答吗？不同意，这就是我的回答。”他直截了当，表情坦然。
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发展。牧野梨奈慌了慌神，镇定下来，再次找理由说：“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我们互相喜欢，我身体健康喜欢运动活到八十岁不是问题，我家虽然不是大富但也算小康，家里两个弟弟是缠人了点但是都很喜欢你，父母幽默风趣不死板不封建感情良好，祖母性格友善喜欢散步好相处，哪里不合适？”
“我……”他话说得太快，牧野梨奈顺着他的话硬着头皮说下去，“你条件太好，我配不上你。”
“一定要配得上才能谈恋爱？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才在一起？标准是我们定的还是外人定的？”他扬起眉梢说：“你很可爱，家里舍得给零花钱，品味好，性格也好，就算没那么精明也能靠手艺当老板，我们才相处一个月就让我喜欢上了你，我到现在还是喜欢你，自认为还在热恋期，到底是你身上哪一点差到让你产生我们配不上这么荒谬的想法？”
牧野梨奈冰冷的手脚逐渐回温，丸井文太硬生生凭他的嘴将她重新拽上来海面接收灿烂的阳光。她仿佛走入一条前方无路的胡同，开始感到窘迫，“我……我家人不同意。”
“好——我假设你的家人真的不同意。”
他看着她，说：“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会放弃喜欢我，会忘记我，以后甘心和我做陌生人。我只接受我们之间没有感情的分手理由。”
牧野梨奈眼睛一酸，他就是咬定了她喜欢他所以做不到。她着急也懊恼，不解他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你……”
“做不到我就不同意分手。”
“我会放弃——”她张了张嘴，尝试把话说出口，手心掐出红痕，“我会放弃喜欢——”
身体擅自对她说出违背内心的话作出反应。牧野梨奈狼狈地别开脸，咬住嘴唇，气自己不受控制的泪腺，伤心他的不妥协，也责怪因为他的挽留仍然能感受到一丝动摇悦意的自己。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了，为什么丸井就是不能干脆同意呢？
“我说过了，日奈，下次我再见到你哭我不会就这么轻易就算了。”他说，“你似乎觉得很多东西都可以靠三言两语糊弄过去。虽然我是不怎么喜欢死读书，但我觉得我脑子还算挺好使。我不喜欢别人骗我，但我会因对象因情况原谅。”
“我也差不多不想叫你日奈了，你确定真的不要向我重新自我介绍？无论你是什么人。”
他知道了！
小野亚纪子俯下身体，用力捂嘴压抑到嘴边的尖叫。她都想起身让牧野梨奈直接走，不要留在这里和丸井面对面对弈了，她那笨嘴辩不过丸井的。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背后传来梨奈颤抖的声音，她不需要想都知道梨奈大脑现在肯定一片空白，“总之，总之——我们分手吧，对不起。”
一声抓起手袋的动静，身边闪过牧野梨奈挡住脸快步离开的身影。小野亚纪子在内心催促她走快点，见机站起来拦住丸井差一步就捉住梨奈手腕的脚步。
丸井文太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目光扫过来的一瞬还是让她后背麻了麻。
小野亚纪子装作路人，平静地说：“我觉得女方提分手男方还是不要多作纠缠比较好，识趣的话就不要追上去。”
“牧野的朋友？”丸井文太瞥她一眼，“虽然不知道你是主谋还是什么，但你至少是个帮凶，都这个时候了你确定还要帮她拦我？”
小野亚纪子：“……”
她愕然合上嘴巴：“…………”
梨奈！你这小笨蛋回来说清楚！这不早就暴露了吗！！
***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多久，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就这么一直没说？
事情果然不会变得糟糕，只会变得更糟糕。
牧野梨奈逃走一样奔回家里。她知觉不再麻木了，从丸井对她说出“你要不要对我重新自我介绍”的一瞬间血液就从脚底涌到头顶。她像被架在煎锅上的一面煎蛋，热度迅速蔓延全身不止，也变得凝固焦化。
逃出咖啡厅的路程上可能是她人生反应最快，也最机敏的时刻之一。她越是窘迫，大脑就越是清醒，她一路上将佐藤日奈所有的社交联系方式都删除封锁，确保丸井不会再联络到她，深入盘问她更多事情。
亚纪子没有给她发消息，应该还在拖延时间。她安慰自己，没关系，不要紧，反正丸井也只是知道了日奈这个人不是真的存在，他还不知道她是谁。联络方式她删了，就算他去南高他也不会真的找到人，他不知道日奈的住址，他什么都不知道，日奈和他了断之后，他们什么关系都不会有了。
这下是真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