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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松鼠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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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我来书房。

自宿迁成为漕运要津后,便建了一座天后宫,供奉海神林默。香火很旺,行船的赶海地都会去上香。

明儿三月二十三,天后圣诞,皇阿玛将往天后宫参加祭祀大典。

自宋之后天后祭祀便列入国典,我得瞧瞧明儿的祭仪,好心中有数。

“……以舞降神,祭仪须乐舞兼备……”

看到“以舞降神”四个字,我一下子就想到绮罗的《飞天》舞蹈——销魂的笛声、飞翔的舞步、漫卷的长绸、神圣的手印,无不是羽化飞升的意味。

“舞”音同“巫”,起源于巫觋祭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楚辞·九歌》开篇第一句就是迎神,舞者“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无不是能通神的灵巫。

绮罗是巫?

我被自己的心念唬了一跳,赶紧纠正自己:不是!文觉说了绮罗是天女降世,是我佛门中人。绮罗舞蹈的灵感出自弘觉寺散花菩萨塑像,跟巫,比如我满洲萨满祭神的狂舞没一点相似。

且我满族的萨满,都是家族世袭,传媳不传女,需要经年学习——绮罗既嫁了我,就注定无可能成为萨满。

何况绮罗家常信奉求人不如求己,从不拜佛敬神,更不跟神佛许愿祝祷,绝无可能是巫。

平复下心情,我起身来后院佛堂上香。

将三只檀香插入香炉,转眼看到佛前供着的《大悲陀罗尼经》,我想起书中许多法门,吩咐:“高无庸,将这一本《陀罗尼经》收了!”

自汉武“巫蛊案”后,历代宫廷无不禁“魇镇之术”。《陀罗尼经》的法门虽是化解魇镇术法,但我既不想绮罗被人误会为巫,就不当使其沾边。

再一本《观音菩萨四十二手眼》,我细看一回,确证无碍,方舒一口气:只这本吧!

回到书房,我搬出《史记》,打头阅读……

半夜归房,绮罗早已熟睡。我走过去,床边坐下。

华夏创世神女娲抟土造人,伏羲观天地法则作八卦,人中能以占卜卦象沟通天地神灵者即是“巫”——巫是人,有灵力,能通神的人。

上古人王,黄帝能呼风唤雨,炎帝焚林垦田能驭火,蚩尤以巫术震慑四方,莫不是巫。

夏商周三朝,不止王是巫,三公六卿中的太祝、太卜也都是巫。再还有“司巫”等诸多官职——即便当今,也还有钦天监、天坛等专属祭祀占卜机构。宫里立了“堂子”,坤宁宫中的萨满每天都在“乐舞降神”,我府邸也有神室,供奉了萨满,朝夕杀猪祭祀。

宫廷谈巫色变从来不是因为巫觋邪恶,而是恐惧巫的能力不能为己所用,反受其害,即所谓的“成王败寇”——成我者“国师”,败我者“妖道”。

如此绮罗不是巫最好,是巫,我伸手抚摸绮罗丝绸一般柔润丰盈的秀发,这么一个胆小畏痛,连一只鸡,一只野兔都杀不利落的良善女巫,能有什么妨碍?

何况绮罗日常待在院里,有我管束,要紧地是别叫人借题发挥,害了她性命才是——入府两年,绮罗屡招人害。只她自己,从没起过什么害人坏心,行过什么暗箭伤人阴事。

绮罗言行磊落,比起巫,我以为绮罗还是更似天福无尽的降世天女。

……

天后宫祭祀大典,一切都按规制,无甚好说。

散宴后回到书房,已是傍晚。

“回爷的话,”秦栓儿回我:“今儿早晌主子去厨房问曹寅厨子会不会做那种收在坛子里的茄子。”

“坛菜?”脑里灵光一闪,我脱口而出。

坛菜就是腌菜,拿坛子腌制的菜肴。一般人做腌菜主要是为冬天饭桌换口,再就是出远门,诸事不便,当路粮——正常请酒,没人会上坛菜。绮罗搁曹寅进给皇阿玛的御宴上找腌茄子,根本就是想当然。

绮罗生母姨娘原是曹寅家班舞伎。似现在这样随驾出行,吃坛菜倒是寻常。

心念转过,我不免皱眉:“秦栓儿,你主子没打曹寅家班坛菜的主意吧?”

那可就又要给曹寅看笑话了!

“爷明鉴,春花姐姐听不懂苏州话,不耐烦听主子跟曹寅厨子说话,催着主子让曹寅厨子做鱼。所以主子听说现才开春,曹寅厨房做坛菜都是七月,茄子丰产时候,就没再问了。”

闻声我想起春花跟绮罗一般嘴馋,昨儿晚饭没吃上鱼,想必已馋死了,再等不得今儿午饭,不免好笑:还好有春花拦阻。春花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午饭,主子让曹寅厨子做了道松鼠鳜鱼。春花姐姐吃得赞不绝口。”

“松鼠鳜鱼?”我忍不住打断秦栓儿:“你主子打哪儿来的松鼠?”

这没得两口肉的玩意。

“爷明鉴,主子这道‘松鼠鳜鱼’得名于做鱼时的刀功。厨子得在不破坏鱼肉外观的情况下剔出鱼骨,再拿刀刻出花纹,下锅油炸成松鼠尾巴的蓬松形状。”

原来是这么一个“松鼠”。我点点头,听秦栓儿继续告诉:“春花姐姐夸主子记性好,过去这些年,还记得无锡话怎么讲。”

绮罗的记性,我赞同:确实让人嫉妒。

“主子说她刚跟曹寅厨子讲的是苏州话。虽然都是吴系俚语,但苏州话语速慢,无锡话语速快,且无锡话和苏州话的语调也不一样。差别还是挺大的。”

“春花姐姐就问主子到底什么个差别。”

我也想知道。

“主子说所有语言,无论官话,还是地方俚语都是喉咙发声,区别不外是语音语调,因为历史的关系,吴侬软语中保留很多元明以前古汉语的音韵用字——似无锡话有八个语调,苏州话七个,现官话才只有四个。所以这南方人学官话就很容易,北方人听吴语则觉得似听天书。其实只要搞清楚了南方俚语的发音语调,学吴语就容易了。”

好像还真是如此,这南方人考中进士无不会说官话,而北方人外放南边做官,不拘多少年都难通地方方言。原来是语音语调的原因。

就是这南北方语音语调的差别,绮罗是打哪儿知道的?她生母姨娘教给她的吗,还又是她自己个琢磨的?

“春花姐姐问主子容易是多容易。三个月够吗?”

三个月?呵,我听笑:似玉婷苏州人,先说官话带了江南口音,我适应都适应了两个月,玉婷自己改口音更是改了几年。

三个月,春花这性子也太急了点。

“主子说春花姐姐如果只是想跟曹寅厨子商量做个鱼或者茄子啥的,其实只要一个月就够了。”

我……

“春花姐姐央主子教她苏州话。主子答应了,今儿午睡起来后教了春花姐姐一刻钟的苏州话。”

“一刻钟?”我难以置信。

一个月学会苏州话不说头悬梁锥刺股,起早贪黑,多少也花些时间吧?一刻钟,这够干什么使的?

“主子说人日常用词就三四百个。常说的句式也就十几二十种,春花姐姐一天学十句话,但能记熟练熟足够了。横竖苏州话语速慢,曹寅厨子知道春花姐姐是北方人,说得就更慢了。明儿她跟厨子商量鱼时,让春花姐姐听仔细了,但能听懂今儿学的十句话就行了!”

好吧,听着确实很容易,就是一天才一刻钟——“秦栓儿,”我问:“你主子教春花苏州话,你和秦锁儿旁听,可都学会了?”

春花比一般丫头都聪明,到底多聪明,我没数。秦栓儿、秦锁儿能选为暗卫,其人也是聪明的。我想知道绮罗这个教法,他两个能否学会。

秦栓儿难得忸怩道:“爷明鉴,奴才私下跟秦锁儿虽有练习,但都还说得不好!”

知道练习就好,我吩咐:“高无庸,赏秦栓儿、秦锁儿一人十两银子。”

“奴才谢爷赏赐!”

待秦栓儿磕完头,我方嘱咐:“秦栓儿,你和秦锁儿好好学,试试你主子这个学南边话的法子到底如何!”

……

进后院来瞧绮罗,绮罗依旧倚靠在炕椅上,春花拿了两个美人锤有气无力替绮罗锤胳膊。

我真的是服了。一个胳膊脱力而已,绮罗愣是整出这七老八十的阵仗,连美人拳都招呼上了?

“贝勒爷吉祥!”

绮罗循例给我请安。我循例扶起,关心询问:“胳膊如何了?”

“好多了!”绮罗讨好我道:“奴婢今儿使春花锤了锤,现能自己拿筷子吃饭了!”

显然过去两日爷的揉搓卓有成效,绮罗挪不过疼,终舍得自己动那么一动了。

“爷瞧瞧!”抬手揽过绮罗,绮罗小心翼翼地屈过胳膊来给我瞧:“贝勒爷,您看,是不是好多了?奴婢今儿还去厨房,使厨子给贝勒爷做了一道松鼠鳜鱼!”

“嗯?”我停下按压绮罗胳膊的手:“松鼠鳜鱼?”

我也不是真要绮罗疼,但凡她肯自己活动,我又何苦当恶人招她哭泣抱怨?

有台阶下赶紧下就完了。

“春花,”绮罗扭头叫丫头:“传饭!”

转回脸,绮罗冲我笑道:“贝勒爷,您尝尝味道如何?”

……

才刚出锅的松鼠鳜鱼,不仅头昂尾翘,形似松鼠,还有滋滋鼠叫,十分新奇。

从来评价一道菜肴不外是“色香味”几样,第一次看到带响的鱼上桌,我忍不住,呵地笑出了声。

绮罗调皮,做出来的鱼也是这样的不同凡响。

“贝勒爷,您尝尝!”

绮罗拿筷子夹了一块蒜瓣鱼肉放到我面前。我依言品了品,酸甜脆嫩,不觉点头:“嗯!”

好吃!

是我早前未曾吃过的美味。

绮罗用心了。

果然绮罗眼高,非好食材劳动不到她。

不过这菜最大的特色是鱼肉跟蒜瓣似粒粒分明,一挟即是一块,一块即是一口,还没有刺,跟吃肉一般——我明白了,绮罗胳膊不得力,偷懒不剔鱼刺,所以想出这么道菜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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