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过上太平日子，就会忘记赐予他们这些的神。

一万多年以前，早在巨龙尚未出现，甚至早于黑神送出祂的贺礼，人们便开始显露出这种不忠的征兆。

他们发现白日里的阳光可以给他们带来温暖，还可以使他们播种的庄稼成熟，而夜里，围在如太阳般的篝火周围，也能够为他们保暖，同时驱退黑暗中逼近的野兽。

于是他们忘记了自己的神，转而崇拜起了太阳。

白神并未因此对他们生气，祂只是朝天空伸出手掌，掩住了那发光的天体，同时降下雨水，让田地变成泽泊。而后，祂又撤去手掌，同时撤去的还有祂布置下的云层和气罩，瞬间大地上的雨水就被蒸发殆尽，泥泞的小路干旱皲裂，地面热得几乎要将人蒸熟。

祂看见自己的子民在发烫的尘埃中哭泣，忏悔自己的盲目，膝盖和手掌都被烫出了水泡，禁不住为自己的严厉感到羞耻。

祂连忙将云层和气罩放回原位，又送来清凉的小雨恢复地面的温度，自己则化作人形，行走在他们中间，将奇迹的膏沐涂抹在他们的伤口。

又过了几百年，此时阴影之神已用死亡的阴影限制住了他们的生命长度，为提高劳动效率，人们成功驯服了家畜。他们发现长角的公牛不仅是力量的象征，更可以帮助他们打理农田，运输货物，肉质还十分鲜美，可以增强他们的体魄，牛角可以用来制作兵器或农具……

于是他们忘记了自己的神，转而崇拜起了公牛。

白神并未因此感到愤怒，祂只是有些心痛，为何这些自己亲手创造出的生灵如此朝三暮四、心猿意马？祂得给他们一个教训，好叫他们知道，什么样的错是绝对不能再犯的。

祂化妆成一名术士，来到了一处人类的聚居点进行游说。祂故意教给那里的人制作更强硬的兵器的方法，并用智慧之灵充实他们的胸膛。于是，一支先进程度远超其他聚落之上的部族被建立起来，他们举着祂赐给自己的兵器，去掠夺征服其他部落，一时间所向披靡。他们将俘获的青年男女充为奴隶，老人小孩一律处死，就像人类最初对待被驯服的公牛一样。慢慢的，祂又听见人群中响起了对祂的呼唤，他们祈求祂的原谅，渴望祂的帮助，希冀祂能结束这场不公平的杀戮。

祂再次原谅了他们。祂向人间派出了自己的使者——大天使米迦勒和加百列，带领他们走出被奴役的命运，来到一片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在这里，受到重创的部落可以重整旗鼓，休养生息。

可是好景不长，又过了几百年，那些来到应许之地的部族已经重新繁盛，他们中间开始出现一群人，自诩能够听见来自祂的神音。在这群人中，又住建分化出两个派系，一种是虔诚的信徒，他们的话语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和膜拜，他们想要涤净人们的灵魂，让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心灵澄澈，他们自称为先知。另一种是手握一定资源的掮客，他们的发言是为了更合理地分配利益，整合和提高土地的生产效率，由衷地认为自己应当享有与普通人的不同的权力，他们自称为士师。

起先，这两种新兴职业并没有引起祂多少关注。直到有些士师开始和先知勾结，他们一边许以先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一边到处宣扬自己才是神明在人间唯一的发言人，悬河之口渐渐浓缩成一个四字短语——君权神授。

于是，人们又忘记了自己的神，转而开始相信，这个从他们之中诞生的士师，才是自己应当服从听信的人。

这一次，祂是真的有些愤怒。这些无知又无能的生灵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祂的底线，一次又一次辜负祂的信任。这一次，他们甚至崇拜起了一个同自己别无二致的傀儡，把身家性命交到一个毫无良知可言的骗子手上。

但祂也厌倦了惩罚，祂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子民受伤流血，不想看到他们因无知而付出代价。毕竟，一开始是自己没有给予他们魔法，不是吗？

祂想要引导他们，用过了大棒就该尝试胡萝卜。或许，如果能让他们真正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些骗子们荒诞不经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于是，祂挑选了值得信赖的先知，用神音指导他们在各处建起约幕。又在约幕后设下约柜，用虫蛀不腐的皂荚木制成，四角包上金边，在约柜中放下祂的篇章，以此警示世人何为真理。祂自己则会不定时地降落在各处约幕之后，倾听人们对祂的祝祷，并三不五时地选择一些愿望回应——祂精力有限，不可能做到有求必应。渐渐的，人们开始只把士师当成他们的世俗领袖，而真正的信仰又回到了祂那里。

后来，当他们的信仰在末日浩劫中再度发生动摇之时，祂疲倦而泰然地将他们托付给了自己钦定的君王。

再后来，同样的历史又重复上演了无数次，只不过祂再也不能看见，再也不用烦心……

在不知道经过几世几年轮回后的今天，人类再一次重蹈覆辙，于是大天使们不得不降下天罚。

刚开始只是下雨，雨势磅礴，如海水倒灌。后来刮起了风，撼天动地，将路边腕粗的行道树轻易吹折。再后来，闪电也加入进来，像一支死亡重金属乐队在头顶演奏……

人们起初以为是强对流天气引起的暴雨，只不过在这个季节出现强对流天气有些古怪。在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的降水之后，城市的下水道系统开始不堪重负。

海水涨潮，淹没了防波堤，道路积起了齐膝深的雨水，地铁站完全关闭，因为地下通道已经被淹，为圣诞节而布置起的灯光，如今全变成夺命陷阱，谁也不知道积水下面哪里埋藏着一根彩灯电线，可以直接把人送上电椅。

所有的交通都瘫痪了，商店不营业，如果家中没有备下充足的食物，那接下来就等着挨饿吧。电力公司停止供电，因此窝在家里的人们也别想通过看电视和玩游戏来打发时间，只好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的暴雨，计算着每小时的雨量。

好不容易盼到雨势小一些，当地市政府立刻宣布复工复产，道路上的积水还没排干净，大型公交车就驶上街头。那天上班早高峰虽然路上非常拥堵，但无疑所有人都为自己能出门找点事做而感到高兴。

可是很快，他们的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从午后开始，雨势又逐渐增强，好不容易清干净的积水又涨了回来，风甚至刮得比前两日更猛，直接将路边商店的雨棚掀翻。

到了放学的时候，一所由大卫·扬斯捐助冠名的私立小学，扬斯康兰德实验学校的学生们，依次在学校临时搭建的有顶棚的长长候车通道里等候校车，十岁的尼克背着自己天蓝色的书包站在队伍末端。

湿漉漉的黄色长鼻子校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稳，老师们打着伞在一旁护送所有学生安全上车。当尼克的天蓝书包在校车右侧第五排靠过道的座位落座之后，老师又检查了一遍车门车窗是否关严，这才向车上的孩子们挥手作别。

“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早点回家，别忘了完成课后作业！”

“明天上不上学还没确定，记得睡觉以前看下通知哦！”

黄色长鼻子校车，载着满满一车的孩子，驶上了潮湿而拥挤的主干道。

雨点又大又密，噼噼啪啪地砸在车窗玻璃上，像极了小小的冰雹——但它们不是冰雹，它们只是液态水。狂风怒号，将车轮后的挡泥板吹得噼啪乱响。

尼克望着玻璃窗上的纵横交错的水珠轨迹和邻座男孩激烈地七嘴八舌，在他们眼中，那些水珠就像一辆辆赛车，在各自无法预测的赛道上展开一场速度竞技。

“加油加油加油！它们要开始合并了！”尼克握紧小拳头激动地说。

“我一路上已经吞了三颗大水珠。看，它已经到最底下去了，比你的快！”邻座男孩扬起下巴趾高气昂。

尼克在心底暗暗为自己的水珠选手加油：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赶超它！

迎面吹来一阵风，两人的水珠都消失了。

“去哪儿了？刚才还在这儿。”

“被风刮走了呗，再找一颗。”

于是，两人很快又有了新的“选手”。

这次邻座小男孩的水珠很叛逆，起步很快，一路上却七歪八拐走了许多弯路。

“呜呜呜，你别停呀，继续走，别让它追上！”

“吞了它吞了它！耶！”

前一个路口要转弯了，司机稳稳地打着方向盘变道。

坐在左侧的孩子们发现，他们玻璃窗上的水珠像忽然被压扁一样，全无踪影。坐在车里的他们不可能感觉到，一阵狂风像拳头一样砸在校车的左翼。

紧接着，他们眼前的景致忽然发生了一个90度的大旋转，长鼻子黄色校车比一般小轿车的受风面积大，因此整个在路中央横了过来。

后面的司机们急踩刹车，可是道路积水实在太严重，轮胎打滑，汽车的制动系统很难在如此短的距离内发挥作用。

于是，避无可避地撞了上去。

尼克只知道自己前一秒还在看车窗上的雨滴竞速，下一秒，车窗玻璃的碎片就飞到他脸上，他感觉自己的腿被前面的座椅死死卡住，手臂也被夹在校车与座位之间。

他感觉到有热热的液体从自己的脑袋流进脖子里，冰冷的雨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自己的脸。他眼皮很重，几乎睁不开眼，但还是拼尽全力，撑开了一道缝。

他发现面前有一辆小汽车，不是水滴汽车，是真的那种。车头上还顶着他的一个同学。他想叫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再一看，鲜血从不该流出的地方流出来了。

他看见了自己的天蓝色书包，不在自己身上，却在那辆汽车破碎的挡风玻璃里。

雨还在下，从消失的车窗里灌进来，冲刷着他眼前那辆汽车的引擎盖。两颗水珠又开始竞速，它们争相奔跑着，你追我赶，只不过，这一次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