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时钟镜破碎意味着什么？”米兰达用一种空洞的声音问。

约书亚摇摇头。

“时钟镜，最早是白神与昼夜及四季达成的合约，祂为它们排布了出场次序，最大程度地便利人类生产生活。祂为我们制定了历法，又在潜移默化中，让我们以为是自己发现了自然界的规律并加以利用，祂通过一个小小的手段就让人类获得了非凡的自信，从而更加大胆地去进行探索和创造。我们后人又在祂的基础上划分出了更加细致的时、分、秒，并用数字为它们命名。”

"那么时钟镜破碎以后，人世间会发生什么？"约书亚追问。

大天使长叹一声："昼夜今后混乱交替，人间从此再无寒暑。要么是漫长永夜，要么是连年白日，苦夏可长达数十载，严冬也会霸占整个世纪。"

在一片绝望的呼喊声中，天使长路易终于舍得现身。他依旧顶着那头一丝不乱的波浪状卷发，莹白色法袍纤尘不染，手持金色凤鸟头颅手杖，游刃有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跟着代表潘瑞戴斯六个大区的长老。

约书亚忍不住心想，比起那位从不露面的白神，以及那位蛰居在通天塔顶层的神秘大人物——管他是谁，路易才更具有潘瑞戴斯主人的派头，只不过，这种派头显然僭越了。

天使长神情沉着地凝视倾斜的球形圣殿良久，与诸位资历深厚的长老交头接耳地讨论。与此同时，潘瑞戴斯之心还在不断下坠，沿着经纬，有无数道金索缠绕，众天使前赴后继地加入到拉纤的队伍中，仅仅为了使这座失去魔力的圣殿能够继续在天上停留得久一点。

有时候，你抬头看见的繁星，或许是天使们肩头的重担。

崔斯坦又一次听见了那个声音。

祂需要你，快到祂身边去！

这一次，他倔强地摇摇头：不，你只是我的执念。真正需要我守护的人就在我身边。

那个声音又道：是吗？那你怎么解释，当你想要触碰时，祂的居所发出了圣光？你心里很清楚，那光芒不是因为剑，不是因为天使，而是因为你。

剧烈的头痛再一次向他袭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头脑里炸开，血染的记忆喷薄而出，却又仿佛云遮雾罩，看不真切。

恍然间，他好像来到了另一个时空，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原始，人们穿着远古时代的衣服，说着一种显然不属于现代的语言。

他注意到，自己身处一条狭窄的小巷中，两旁都是简陋的商铺，屠夫一边剁肉一边大声吆喝，铁匠铺里吹出炙热的风，响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一群小孩嬉笑着从他身边跑过，身上鹑衣百结。

一种奇怪的设施映入眼帘。他应该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却为何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那是一进矩形的露天院落，外墙用白色布幔围成，每隔两三米就有一根木柱，木柱上嵌着银制横档和挂钩，木柱的根部是黄铜底座。

小院的唯一入口朝东而开，只用一条挂毯作为门帘，挂毯由五色丝线织成，绚烂夺目。

他痴痴地走进小院，首先看到一个方形的黄铜祭坛，里面烧着熊熊烈火，仿佛要蒸发尽人身上所有的罪孽。祭坛后，有一个巨大的圆形水盆，同样是铜制的，里面荡漾着冰凉清澈的泉水。他下意识在里面濯净了自己的双手和双足。

再往里走，他看到一个长方形的帐篷。帐篷顶上有白、蓝、紫、红四种颜色的盖布，门帘随风掀动，若隐若现地透出里面的光。他想掀帘进去看看，却莫名升起一种亵渎般的不安。

他猝然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于是蓦然回首，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站在自己身后，看年纪不过十岁。

他笑着走过去，想问问是谁家的孩子，是不是与父母走散之类的话，伸出手，却发现眼前是一双孩子的手，比那个小孩大不了多少。

一切就在转瞬间消逝，如同被风吹散的流沙，一座金碧辉煌的城池在他四周拔地而起，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宏伟的宫殿之前，身上穿着侍童的衣袍。

他又看到那个少年朝自己奔来，身量长高了不少，只是面孔依旧模糊，隐在一团光晕中。那少年跑到自己面前，用手语飞快地打着手势：快点，士师大人叫你呢！

他刚迈开脚步，准备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四周的一切再一次飞速后退，就像话剧舞台上的换幕一样，斗转星移之间，他来到了一片沙漠，躲在两块巨石的夹缝中。

他忍受着口腔里的干渴，外面的热风裹挟着滚烫的沙粒灌进来，他转身用背部抵挡。头上的纱巾被风吹开，遮挡住他的眼睛，他恼怒地扯下来，却看到面前有张千疮百孔的草席，上面躺着一个人。

那个始终伴他左右的少年如今奄奄一息，干裂的嘴唇几乎和他惨白的皮肤成了同一种颜色。他低头摇了摇自己腰间干瘪的水壶，好像还剩最后一口。他拧开盖子俯下身，小心翼翼凑近他的唇缝。

这个梦仿佛没有尽头，转眼间，他又回到宫殿，此时已换上一件华丽的战袍。立于镜前，习惯性透过镜面看向右后侧的角落，那里的地砖上空无一人。

他离开宫殿，骑上战马，率领着士卒，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攻打什么，只是任凭梦境引领他，像操控一具提线木偶那样。直到他看见眼前的巨龙，高耸如山丘，看到那对闪着圣光的白翼遮挡在他眼前。

最后，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地说：你找到我了……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所有幻象如迷雾一样消散。眼前只剩摇摇欲坠的潘瑞戴斯之心，还有天使们震耳欲聋的哀声。

他一振双翼，来到球形圣殿上方，看到一名不堪重负的力天使正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将微弱灵流灌入锁链，肩膀上的制服已被血水湿透。

他飞身过去，握住她的锁链："让我来帮你。"

力天使看看他，虚弱地露出一个冷笑："就凭你？一个普通灵魂？你连天使都不是，又怎能帮助我？"

崔斯坦没搭话，一把抓过锁链，挎在自己肩上，力天使立刻感觉手上的担子轻了，她松开血肉模糊的手掌，赶紧对着吹了几口气。

她有些懊悔地朝他眨了眨眼睛，注意到这名普通灵魂长相十分英俊，混在众天使中竟毫不违和，又不自觉地羞红了脸："谢谢你。"

近旁又有一位天使渐渐脱力，拉直的锁链将他的身体往下拽去，他不得不加紧扇动翅膀，却仍然难以抵挡已经力竭的事实。

崔斯坦伸出尚余的那只手："交给我吧，你去休息一下。"

力天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但还是听话地将锁链交了出去。于是崔斯坦用双肩扛起双倍的负荷，下颚线无声地绷紧。

他没法像天使那样往锁链上注入灵流，用魔法为自己分散负重，他只能依靠自己的血肉之躯，笨拙却顽强地扛起这座神明的圣殿。

锁链深深勒进了皮肉，几乎磨到骨头，殷红的血渗了出来，铁环与铁环相互碰撞，像碾碎西红柿那样挤碎他的肩膀，掌心厚实的肌肉也被一层层磨烂……

但他仍未松手。

路易终于发话："看来，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选项。"

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让人联想到落在久病之人卧室窗台上的黑色报丧鸟。

约书亚望着米兰达："什么选项？"

米兰达没有回答，墨绿色的眼睛里莫名有些遥远，就像她的灵魂已经离开躯体，只剩一具空壳飘浮在那。

天使长继续道："潘瑞戴斯之心是我们主神的居所，生生不息的光焰滋养着祂的灵识，修复着祂的灵体。万年以前，祂为我们倾尽所有，如今，轮到我们来报答祂了。"

他顿了顿，冰冷的蓝眼睛在众天使中扫视一圈，似乎在寻找回应。

"你们所做的一切，祂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都铭记于心，因为祂是全知全能的神，待祂重新出世之时，你们，及你们的后人，必将获得成倍的福报。'黑暗中行走的人已见到了天光，住在死荫幽谷的人已被光华普照'。"

最后一句，他用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语言，约书亚只在图书馆的羊皮卷上看到过，好像是一句祷文，是白神鼓励在苦难中摸爬滚打的人坚守信仰和希望时说的。

路易反常地沉默了近一分钟，再开口时，换上一种沉痛的语气："要宣布这样的结果，我本人和整个长老会都非常难过，这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却又是我们不可推脱的艰难抉择。

"我非常遗憾地宣布，要重新点亮潘瑞戴斯之心，必须燃烧天使金粉。"

约书亚注意到，所有天使在一瞬间都噤了声，就像突然把周围的空气抽走一样。在他们如同雕塑般精致的脸上，凝固着如出一辙的僵硬表情，既不哀恸也不欣喜，仿佛集体石化，除了背后的翅膀三不五时地扇动一下，分辨不出他们与走廊中那些白玉天使石雕有何分别。

天使长继续道："我知道，要求你们做出这样的牺牲非常不公平。但是，作为天使，我们是被祂选中的人，我们被赋予魔力，能够介入自然与人类之间的沟通，祂使我们成为了祂的家人，成为了和祂一样的执法者。难道，祂对我们的信赖还不足以换取一点微小的牺牲吗？"

约书亚并不懂得"燃烧天使金粉"这句话的真正分量，他只当是如同路易所说"一点微小的牺牲"，可能会导致美貌衰老，法力变弱之类之类。

一旦他了解这“微小的牺牲”意味着什么，恐怕就不会表现得像现在这样淡定。

米兰达蓦地转过脸来对着他，一双如翡翠一样碧绿的眼睛里流转着温柔的光华，但在温柔深处，他隐约捕捉到一丝愧对，就好像急于弥补什么。

"替我照顾好小汤米，好吗？"

约书亚一愣，他不知道自己顶头上司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类似托孤的话意欲何为，他也弄不懂她这副一反常态的怪异表情是什么意思。

红发大天使继续道："有些话，不能当着大家的面告诉你，就让我提前先说了吧。"

她的神态很不对劲，几乎有点醉熏熏的，白皙的皮肤上泛起血色，和狐红的头发相得益彰。

"我其实一直知道你与众不同，你不是普通灵魂，你和其他那些人都不一样。我记得我最开始遴选上大天使的时候，被我接替的那位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初代天使的圣像下面，要我发誓，用我最珍视的东西作保，坚守这个秘密。所以我就忍啊忍，一直忍到今天。

“但现在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因为我亲眼看到你使用光明之力。这里半数以上的大天使根本无法操控光元素，三分之一的天使只能施展出一个照明用的小小光球，能像你那样用光芒凝结出护盾屏障的更是凤毛麟角。现在你知道你有多特别了吧？

"你的灵体未经改造，就已经能适应如此强大的魔法，很难想象，一旦你身体里的那个封印——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解除，你该会变得多么厉害？我为你骄傲，约书亚。

"你如今已经展露出你的天赋，被上面注意到就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我希望你能从我口中得知这些，来帮助你做出接下来的决定，是继续心甘情愿地被蒙在鼓里，还是自己去寻找真相——哦，那可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会充满艰险，我有预感。而且你找到的，不一定是你想要的结果，有时候，无知比清醒要幸福得多。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关于你的真相，仅限于我知道的部分。这不是你在珀迦托雷的第一轮服役，实际上，是你的第几轮服役我已经记不清了，恐怕你在这里待的时间比我还要长。我只知道被我接替的那位大天使，在圣米迦勒雕塑的羽翼之下对我说：要看好他，给他以希望，让他不至于陷入颓唐，但也仅仅是希望而已，就像水中的月影，镜中的鲜花，切不可把真正的权柄交到他手上。

“我很诧异，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要求她明确解释。于是她便给我下了一道命令，不许向任何人，包括她自己打听关于你的事，只能按照她口头留给我的指示按部就班地执行。

“你也知道，成为大天使的第一守则就是要'始终将维护秩序放在首位，按部就班'，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当个听话的、遵纪守法的好天使，绝不给上级或下属添麻烦。她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刚完成一轮30年服役的你成为某个灵魂打捞小队的队长，我让你做了第427小队的队长，后来你还做过第420、第413、第406、第399……一直到如今的第7小队队长。

“第二件事，是告诉你天使遴选的事，并且向你暗示，你是我决定推举的人选，用一种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虚无飘渺的期待栓住你。第三件事，是在你三轮服役期满之际，消除你的全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