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伏着。
扶桑抽回手,带起锁链哗啦一阵响,他抬手扯下蒙住眼睛的布绸,睁眼去看——
“你......”
眼前哪有什么人,只有他睡觉的寮房。
“真是梦吗?”扶桑喃喃道。
外面一线天光,只蒙蒙亮。
一缕风透过门缝钻进来,手腕传来些微凉意。
他低头看去——手腕被镣铐压着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水渍。锁链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从顶端滑落到末端,被锁链阻住,停在那里。
他怔了怔,伸出一根手指,将那水珠挑落。
下一刻,腰侧忽然窜出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在他手上轻轻咬了一口。
锁链上不知何时多了两只猫耳朵。
一只小猫蹲在那,嘴里还咬着他的手指。见他望过来,睁着溜圆的眼睛,将他的指尖吐出来,两只前爪往前一趴,冲他“喵”了一声。
“何时进来一只猫?”扶桑讶异。
他抬手摸了摸小猫脑袋,神色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是你这小家伙的口水?”
小猫跳到他肚子上,一边呼噜声震耳,一边用前爪轮换着踩他的腹部软肉。
扶桑耐着性子任它胡闹一阵,终于受不住疼,将它捞进怀里,托起小爪垫看了看:“爪子还挺利的。”
说着,又挠了挠它的下巴,最后把它轻轻放到地面上,“自己去玩吧。”
观昙大为震惊,这家伙不是不喜欢猫吗,怎么这语气,和他对自己弟弟说话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拂衣恰在这个时候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手上拿着几张纸,纸上隐约有些色彩,看到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猫,愣了一下。
又看到扶桑坐着,一阵手忙脚乱将纸塞进怀里。
小猫见到拂衣,像是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炸毛弓背地跳了起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下一秒就跑没影了。
观昙奇道,它昨天晚上还挺亲拂衣的,怎么今天像见了鬼似的?
难道是昨晚猫的身体是被阿厌控制着,所以才和现在的反应不一样,现在是猫自身的本能,只是它怎么怕成这样?
“它......”拂衣看着那团小东西跑出房门,欲言又止。
扶桑收回目光,唇角那点弧度也一并收了起来,“拿的什么?是画吗?”
这些天两人关系缓和了不少,可扶桑始终不知该用何种语气对待这个固执不听话的弟弟。
拂衣低着头,眼睛里的情绪被藏起大半,长睫低垂,视线悄悄落在扶桑手腕被压出的红痕上。
他没有作答,只道:“哥,我有点头晕,想再躺一会儿。”
说罢,他连鞋子也未脱,就这么裹着外袍躺倒在床上。被子一拉,整个人都缩了进去,只露出一小片乌黑的发顶。
扶桑看着他,总觉得他哪里有不一样。
似乎是从前天开始,拂衣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不再缠着他说话,也不靠近他,甚至有点躲着他,白日里不肯出门,即便陪他修补壁画,也只是坐在角落阴影里,安安静静地发呆。
“拂衣?”扶桑喊了一声,见他毫无反应,心底忽然升起一丝慌乱。
“拂衣?!”他走到他床边坐下,伸手掀开被子一角,露出一张被胳膊挡住眼睛的脸,嘴唇有点发白。
拂衣猛地一把将被子重新扯过头顶,语气暴躁:“我说了我没事!”
扶桑一时被怼得哑住,手僵在半空。
半晌,被子里才传出拂衣闷闷的嗓音,带点歉疚,
“对不起,哥哥......我身体不舒服,不想说话,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扶桑沉默着站起身,弯腰替他把鞋脱了,整整齐齐放在床边起身可及之处,又将被角掖好,叹了口气:“不舒服就好好歇着,一会儿我让庙祝再来给你瞧瞧。”
他走出几步,却又顿住了,回头望着床榻。
“壁画明天就能补好了,我也要启程了,你养好了病就走吧,我在晴丘的边城给你置了处房舍,灶房里挂着一幅画,里面藏着我替你备的金银,烧了画,就能取出来,不拿去挥霍的话,足够你过一辈子了。你的户籍我也给你重新造了,隐姓埋名后,没人知道你和我的关系。这些东西你到那边自然会有人交给你。”
他顿了顿,轻叹了口气:“原本,这些话是藏在画里交代你的......”
奈何你把画烧了,想来是没有看到。
扶桑苦笑了一下,声音微颤,“我......你.......别再跟着我了......娶妻生子,过你该过的日子。那样,也算是我,对得起你父母了。”
拂衣蒙着被子,没有说话,只将身体弓了起来,被子微微地上下起伏。
扶桑知道,他听见了。
这半个月的光景,好像是偷来的一段喘息。夜里看着拂衣安睡的模样,他总会恍惚地以为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他们也在一座破庙里相依为命,拂衣还小,睡相差,总爱在夜里钻进他怀里。夜风一吹,小家伙冻得发抖,就手脚并用地往他身上蹭。他睡得浅,总是被拂衣压醒,皱着眉头把人从怀里一点点拉下来,可不到一炷香,又得重新抱回来,一夜要折腾上好几回。
后来回了扶氏,他有心和他划清界限,其实从画翠鸾那日起,他就预知了自己的宿命,不论早晚,总归没有好下场的。
世人行事,皆在力所能及之内。力越殊绝,路越孤绝。画灵之力,晴丘百年唯有他一个,这力量能及至何处,皆是未知。他不是晴女娘娘那样的神明,可以真正随心所欲。他不过肉体凡胎,所以终将身不由己。
拂衣是个普通人,不必被他连累,草草收尾他本该安稳平顺的一生。
但是拂衣总是生病,这是唯一让他放不下的事,他喝药难,每次都得一口一口喂,哄着抚着,让药顺着喉咙慢慢咽下去,一碗药能喂上大半夜,别人哪有这样的耐心?他不放心,总是半夜从东院翻墙到西院,趁着拂衣昏沉,将药一勺勺喂下去,才敢离开。
这些往事一想起来,就像是扎了根一样,从一棵树干上,发散出无数细枝末节,想着想着,脑子里竟长起巨树参天,枝叶扰得他心神难定。
今日补画,他比往日分了神,一笔落下,刚要接着下一笔——
身后响起庙祝的一阵咳嗽。
他这才从南柯之下惊醒,回过神,定眼一看,那一笔已然落错,只得蘸了旁色,想补回来。
“哥哥,别画了。”
手腕被人攥住,画笔被夺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拂衣从床上起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扶桑盯着搭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皱了下眉头,问道:“何事?”
“总之,就是别画了,哥哥,你就听我这一回吧,好不好?”拂衣脸色惨白,但手上的力气却大,一时也看不出是不是还在病着。
庙祝语气冷沉,“你我有约定在前,我替你弟弟治病,你替我补完画,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观昙从一开始就察觉到,这壁画之中隐隐透着妖气,而今这股气息也在拂衣身体里隐隐透出。早晨那猫现身时还不明显,所以未曾察觉,如今却是越来越浓,隔着老远都能感应到,似乎那壁画与拂衣之间,有某种说不清的牵连。
“拂衣,不要任性。”扶桑抽回手,伸手去拿画笔。
他看向庙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人家放心,我既答应,自会做到。”
拂衣却急了,猛地一脚,将颜料全踢翻在地,花花绿绿的色彩交杂淌了一地,将这半个月看似静好的时光一脚踢出了满地狼藉。
扶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住,怒声而出:“拂衣!你到底在胡闹什么!”
拂衣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声音痛苦道:“哥哥,我头好痛......”
扶桑终究还是没忍心再说重话,低低叹了口气,蹲下身摸摸他的头顶,“去休息,好不好?”
“哥哥,别画了......”
拂衣死死抓着他,声音里透出一丝颤抖的哀求,“你......听我的话,好不好?”
扶桑不说话,只是望着地上的凌乱,良久,才缓缓开口:
“好,我答应你,今天不画了。”
他将拂衣送回房间安顿好,轻手轻脚退出门外,对庙祝道:“我弟弟……大概是舍不得我。老人家莫怪,容我再晚一日,他这两日常说头疼,您看...要不要再开点药?”
“我看他多半是装的。”
庙祝不松口,沉声道:“你晚上来画,你弟弟的病已然无碍,你无论如何不能再拖延。”
扶桑无奈,只道:“好,我答应你。”
被这么一闹,扶桑整整一个下午都陪在拂衣床边,许是连日疲惫,傍晚天色昏沉,他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过依旧睡得不踏实,心口一阵阵地发闷。意识在梦境与清醒之间游离,模模糊糊像是要醒过来,可又沉沦得更厉害。
过了不知多久,又坠入那个梦境。
睁开眼,眼睛还是被一条布绸覆盖着。
扶桑这次没动,也没再出声。
那人从身前贴上来,双手环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颈窝,呼吸声很沉,像在压抑着什么情绪,灼热的鼻息喷薄在扶桑颈侧,引起一阵酥麻。
扶桑垂着手,闭了闭眼,喉结滚了滚,没有推开,任由那人紧紧抱着。
这一抱,久得像是要将人揉进骨血里。久到那条横在两人之间的锁链硌得他腿生疼,直到他身体发麻,才终于开口:“好了。”
那人似乎并不满足于此。
他松开扶桑的腰,将手指一根根嵌入他指间,十指相缠,慢慢扣紧。
而后温热的唇轻轻在扶桑的喉结上落下一吻,扶桑全身血液一瞬间凝住,头皮发麻,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就连观昙,也是一瞬间屏息,这...是不小心蹭到的吧。
不过下一秒,观昙试图自我说服的这个想法就被彻底打败了。
“你...”
扶桑话音未落,那人踮起脚,将剩下的字句尽数封在唇间。
唇瓣仓促相贴,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惜和压抑多年的情?欲。
汹涌磅礴,几乎要将扶桑淹没在其中。
下一瞬,那人腾出一只手,拽住扶桑的锁链,往身前一带,将他整个人拉近,气息交缠,吻也随之骤然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