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气候湿润,初冬时节没那么冷,几人赶了五天的路终于抵达宝兴,照理说,杜清石到任前应该先发个信给宝兴县衙,不过李徽婉建议他别发,先进城探明情况再亮身份。
杜清石经了连云寨一事也变通了许多,听从了李徽婉的建议,几人便在城外的农户家里借住几日。
杜清石未免泄露身份没有进城,在城外了解情况,卢昱和梁五扮作商人去城里摸底,穆念问李徽婉要不要跟去,李徽婉这次倒不急着凑热闹了,反而在城外踏踏实实的学了几天种地。
穆念陪她一起学着辨别各种作物以及如何耕种,接待他们的这户人家姓田,有四口人,一个几岁大的小男孩,两个老人,还有一个有些年纪的大娘。
傍晚,李徽婉和穆念提着拣菜剩的烂菜叶子要去扔掉,却被田姐拦下来,她说道:“这些还有人要呢,放门口吧。”
李徽婉看着这一筐青黄不接的菜叶,不是被虫蛀就是已经烂掉的了,她疑惑道:“这谁会要啊?”
田姐道:“老乞丐,有些佃农上了年纪,干不动活了就被地主赶出来,住在那边的破庙里,他们没钱吃饭,这些菜叶够他们吃几天了。”
李徽婉惊了,心想这也是人吃的?她问道:“这些人没有孩子吗?怎么会老无所养呢?”
田姐说:“哪来的孩子,”她说到此自己鼻头一酸,说道:“都被征去打仗了,回不回得来都不知道呢。”
穆念见她似乎有伤心事,便道:“我们放在门口就是了。”
说着拉拉李徽婉的衣袖,李徽婉顺从的和她一起出去。
夜里三个男子回来,说起这一天的见闻,杜清石说外面大片的田地都是城中几个大户的,像田姐这样的散户很少,几乎快没了,田里耕作的都是佃农,可见此地土地兼并严重。
他说他走到附近的小庙里,见到十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衣不蔽体,饥寒交迫,挤在四面透风的破庙的苟延残喘,杜清石说到此不忍继续,他想到自己母亲也是上了年纪,若过这样的日子,他真是枉为人子。
卢昱和梁五说城里倒是繁华,此地鲜卑人很多,有许多过往的商旅,所以酒楼青楼的生意很好,除此以外他们还打听到这里的县丞十分有钱,不知道家里做的什么生意。
几人闲话完已是夜里,各自洗漱一番准备休息,李徽婉和穆念睡在一起,这几天不知怎么,李徽婉总是很难睡着,有时想想她和穆念之间的情谊,有时想想杜清石他们能当什么官,今夜她想的是从洛阳一路走来见过的平民百姓。
洛阳城里目之所及都是纸醉金迷,洛阳城外的百姓竟然有捡菜叶过活的,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是天上地下。
李徽婉感怀之时,忽闻屋外有哭声和吵嚷声,仔细听,似乎是一个女孩在哭闹,声音飘渺的传过来,幽怨哀恸,有些瘆人,李徽婉心里发毛,推推穆念,小声道:“阿念,你听见没?”
穆念也已经听到了,她嗯了一声,片刻后道:“我出去看看,你留在这儿。”
说着披衣起身,走到屋外,正凝神辨别方向时,隔壁卢昱也出来了,穆念小声道:“卢大哥,你也听到了?”
卢昱点点头,指了指西边,说道:“似乎是那里。”
穆念嗯了一声,说道:“去看看?”
两人正要走时,李徽婉也跑了出来,穆念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李徽婉抓着她的衣服,怯怯的小声道:“我不要,我一个人害怕。”
穆念犹豫了一下,心想他们三个人应该不会出事,便道:“好吧,你在我身后。”
李徽婉点点头,牢牢的抓着她的衣袖,三人朝着声音的方向走,这附近没有田地,往前走似乎是片林子,哭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男人的叫骂声,三人渐渐放下心来,看样子应该是活人。
他们到了林子边,看见几个男子抬着一口棺材似乎是要抬去埋了,一个瘦小的女孩跟在他们后面跪在地上哭求,见要被甩下,又爬起来跑上前去抓着为首男子的衣角,哭着求道:“齐爷,求您了,放下小怜吧,你们这是要把她活埋了呀!”
被称作齐爷的男子一脚将她踹开:“爷爷大半夜的不睡觉,来这儿埋她已是给了她脸面,她害了病,活不成,埋了干净!”
说罢挥挥手,指使后面两个男子快走,那姑娘见状扑到棺材上不叫他们抬走,哭喊道:“她是有病,还没死呢,你们杀人!”
齐爷见状,上前一个巴掌,这个姑娘被打的跌在地上吐出口血,齐爷啐道:“臭婊子,爷们给你脸了,追了他妈的一路,你们这种贱货,得了脏病就该去死,留在世上也是祸害,再纠缠,连你一起埋了!”
这姑娘从地上爬起来,面上已换了副神色,冷冷的斜眼盯着他,她吐干净嘴里的血,骂道:“是!我们姐妹卖的是皮肉,可你卖的是良心!我们姐妹走投无路才做了这个!你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脏心烂肺的坏种!咱们身子再怎么脏都比不上你心脏!”
齐爷道:“嘿,你这个婊子。”作势要打她,穆念再也忍不了了,冲出去飞起一脚踹在齐爷后心,他顿时摔了个狗吃屎,在地上扑腾几下不动弹了。
其他两个男人见状要冲上来,被后跟上的卢昱一拳一个撂倒,卢昱上前将齐爷翻过来仔细看看,说道:“这人似乎是官府的衙役。”
旁边的姑娘被突然冲出来的两人惊到了,又见他二人几下就撂倒三人,忙又跪下,磕头道:“十娘谢过二位英雄,求二位英雄救救我妹妹吧。”
穆念上前扶起她问道:“棺材里的是你妹妹?”
十娘说道:“对,她还没死呢,就是生了病,接不了客了,胡妈不想白花钱,要活埋她。”
卢昱闻言抽出齐爷的刀,起开棺木上的钉子,露出里面的小女孩,这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头发稀疏,穿了条破布裙子,两只手的指尖全是血,两侧的棺木都是抓痕,她面色青白,已是将死之相,半阖着眼,气力不济的叫着:“胡妈,胡妈,我还没死呢。”
饶是卢昱见多了死人也是于心不忍。
十娘见状跑上来,叫着:“小怜,小怜。”
棺材里的姑娘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徽婉这时候也过来了,她只瞧了一眼便被吓了一跳,心想她还能活吗?
卢昱见小怜下身有血迹,觉得自己不方便动她,穆念见着这个和李徽婉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竟是如此惨状,不由心痛,伸手将她抱了出来,卢昱道:“先抬到我们那儿去吧。”
十娘又要跪下,李徽婉连忙扶住她,说道:“跟我们走吧。”
卢昱道:“你们先回去,我把这几个人处理了。”
李徽婉和穆念对视一眼,大致明白他要做什么,点点头说道:“好。”
三个姑娘顺着原路回去,李徽婉问十娘道:“刚才那个齐爷是官府的人?”
十娘点点头,说道:“他是我们老鸨的姘头,我们楼里的生意一直是他照顾的。”
李徽婉问道:“姘头是什么呀?老鸨又是什么呀?”
十娘正要说,穆念忙拉住她的手小声道:“别问了。”
李徽婉回过头眨眨眼,哦了一声。
她又问道:“你们是亲姐妹吗?怎么名字不一样?”
十娘道:“不是,小怜是十二岁被卖进我们楼里的,她住在我旁边,所以我们两个比较亲近。”十娘说着又蓄起了眼泪。
李徽婉见状也不好再问了。
几人回到田姐家,梁五和田姐等在门口,田姐手里还拿着锄头,大约是听见了动静,担心有盗贼。
她见到李徽婉和穆念带了两个不认识的姑娘回来,一个还在穆念怀里,似乎病了,忙上前问:“这是怎么啦?”
她走近了才看清十娘的脸,认出她是城里送春楼的姑娘,便又变了脸色,问李徽婉和穆念道:“你们怎么带这两个女人过来?”
李徽婉有些奇怪,穆念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十娘噗通一声跪下来,流着泪的对田姐说道:“大娘,大娘,我求求您,我妹妹快死了,求您舍一块地方叫她走的舒坦些吧,我下半辈子给您当牛做马也使得的。”
田姐自然不会喜欢她,怒道:“你别在这儿作妖,谁知道你妹妹得的什么病,我家里还有老人孩子呢,不能叫你们进门。”
李徽婉道:“这怎么话说的?田姐,好歹是条人命呢,您就借一块地方,我们多给些银子就是了,再说了,这位姑娘走的安心,自然没有怨气,升了天也会保佑您家的,您就当积些阴德吧。”
十娘连忙附和道:“是,是,您帮了我们这一遭,回去我必为您立个长生牌位,每日问你诵经祈福的。”
田姐瞧着这两个十几岁的姑娘,小怜在穆念怀里不停的叫娘,田姐也是母亲,终是心里不忍,叹了一声说道:“罢了,那边有个草棚,本来是养羊的,现在收拾干净了,你们去那儿吧。”
几个姑娘忙都谢过,开了院门进来,到那个草棚里面,李徽婉和梁五道:“五哥,卢哥在那片林子呢,你去帮帮他。”
梁五哎了一声,李徽婉又去自己房里拿了些水,还有穆念给她买的披风,回到草棚里给那个叫小怜的姑娘盖上。
小怜发着高烧,意识不清,一直在呓语,听不清说什么,十娘流着泪替她擦干净身子,小怜似乎好了些,喊了一夜的娘亲。李徽婉和穆念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送些汤水,陪十娘守了一夜。
天快亮时,小怜忽然睁开眼,对十娘露出个笑来,她气游若丝的说:“十娘,姐姐,我走啦,回家啦。”
十娘一声悲啼,小怜又说:“别哭了,你好好的……”话未说完已经阖上了眼。十娘抱着她瘦弱的身体恸哭出声,李徽婉和穆念也忍不住跟着流眼泪。
哭声惊动了屋里的人,田姐拿了件半新不旧的衣服出来,说道:“人没了就抬去下葬吧,这是我女儿穿过的衣服,若不嫌弃就给她换上。”
十娘接过来,她已是哭的说不出话,还是李徽婉替她道了谢,说她们买了棺材就把这个姑娘抬走。
田姐没说什么只说快一些。
李徽婉正和穆念商量买棺材的事,卢昱和梁五回来了,见状也明白了,他二人又去城里跑了一趟,买了些丧葬的东西,几人替小怜料理完后事已是中午。
杜清石是后面来的,听李徽婉说了情形,也是十分惋惜。
中午一行人到城外的面摊吃饭,十娘虽还没缓过来,但这些人帮了她这么多忙,她也不好一直哭哭啼啼,不免强颜欢笑,卢昱昨夜处理了三人,又听十娘讲了齐爷和送春楼的关系,说道:“十娘,你先别回去了吧。”
十娘道:“这……胡妈不会放过我的,十娘已经给各位添了许多麻烦,不能再牵累你们了。”
李徽婉竖起筷子晃了几下,说道:“不牵累,你说不定还能帮我们忙呢。”
十娘疑惑道:“啊?”
穆念闻言笑了笑,转头对李徽婉道:“怎么?你又想到什么鬼主意了?”
李徽婉嘿嘿一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