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何物授予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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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录下一切。
她拓印一张张记忆,拼合成关于过往的长卷,时光越是在她指下溢彩,越是让她清晰觉察到自身的空洞。
我是谁?我曾经历过什么?我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我?
她看不见构成自身的基底,却还在不断向其中填补所有让她欢欣之物,她从未放弃对于过去的渴望与追寻,也同样拥抱着现在,期望着未来。
她不希望再丢失什么,可记忆也是寄托于现实的、终将被遗忘之物,而承载记忆的个体即使是永恒的生命,也会受伤,也会……死亡。
剧烈收缩的心脏率先给出了名为“痛苦”的答案,过于用力的手臂将意识中的痛苦带到了现实中,小三月拥抱着你,急促的呼吸在耳边鸣响,像过于轻缓的抽噎,滴落在衣服上的温暖水液让你的胃部不安地绞动着。
你手足无措地僵直在原地,停在半空中的手掌甚至不敢触碰她颤抖的身体。
“小三月……?我安全地回来了,没有、没有任何问题……”你绞尽脑汁想着一些安慰的话语,但是没有任何作用,甚至让环绕你的手臂加重了力度。
你只能维持举着手臂的别扭姿势,等待小三月的情绪平缓。
“……是星先找到的你。”抽噎依旧阻哽她的咽喉,磨碎了的痛苦随着言语的涓流细细淌着,“倚在沙发上,和乱七八糟的缎带缠在一起,还有好多血……”
你急于安抚她:“那不是我的……”
“我知道不是你的血!”小三月的声音像被撕裂一般沙哑,星的身体挡住了注视的目光,但她能看到那些血液是自缎带中渗漏的,可是她无法不去想象,如果那些血是自你身上流出来的会怎样。
“……怎么也叫不醒你……”从未见过的苍白与虚弱让恐惧不可遏制地自心中蔓延,尤其是当她自你身体上看到一束空洞的裂痕时,暗沉的色泽仿佛宇宙一角强行填充进身体里,只是无意的瞥视,就给人以被某种不可知之物吞没的无力。
它们很快消退,仿佛从未出现过,而在无言的震悚中,她明白了一件事:她经历了一次“失去”。
“我们只能把你送到黑塔的空间站,”依靠着你的身体依旧带着细弱的颤抖,像淋雨后的幼鸟渴求温暖之所,小三月的脸颊蹭过你的颈项,带着湿淋淋的潮意,“她没有说你为什么昏迷,但我知道……只会是星神的影响,祂们总想抢走你。”
你会永远留在星穹列车吗?
她抬起头,被泪水覆盖的眼睛中带着某种无言的渴望,逼迫她不顾一切说出口,然而她张了张嘴,只是轻声道:“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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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房门外徘徊着。
湿淋淋的衣襟带走血管中的热量,让靠近心脏的位置发凉。
手掌缓慢地搭在了门把手上,你深吸一口气,无比轻缓地往下按,承轴发出干涩的惨叫,切割过你越发感觉不妙的神经。
房门沉重地、一格一格打开,仿佛某个巨大的野兽张开嘴,整齐的牙齿对你咧着。你小心翼翼走进去,刚刚迈进一步,就踩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像直接响在了你的颅骨内,震荡出某种不愿面对的情感。
你颈椎一节一节往下低,视线对上了一双刚刚睁开的澄金眼眸。
星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像个没有充电的机器人,孤零零被废弃在房间里。
黑暗中的眼睛眨动着,像闪烁的星星。
新生的茫然还未来得及扩散,潜意识就自动识别了对象,如一场雨让蔫了吧唧的多肉植物重新恢复生机,她一跃而起,还在你脚下的拉链被扯走,房门重重合上,柔软的身体将你困在了狭小的空间内。
星握住了你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除了跳动的心脏外,象征毁灭却在不断为这具躯壳提供生机的星核也隔着一层皮肉与你的手掌相触。
感官相连般触动你的饥渴,你情不自禁地追逐她,身体倾向她的位置。
“你想吃掉我。”来自诞生不久、或者失去记忆的茫然还留在她的眼睛里,天然的猎食者依旧精准地挑出了最诱人的饵料,并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那双澄金的眼睛里只有最纯然的认真,黑暗中的星将你按向她的胸膛,供给生命之物潺潺流淌,在身体内鸣响和谐的乐章,与她的话语一同传入你的耳朵:“那就来吃掉我吧。”
“这样,无论谁带走了你,无论你去往何处,我都会和你一起。”
你的脑袋霎时间一片嗡鸣,艰难地将沉浸在芳美余味中的神智拔出来,果断地按住了她的肩膀,防止她进一步动作:“你是旅伴,不是食物。”
“我可以是。”她静静的盯着你,而后骄傲地将仿佛仅自己拥有的宝贝展现给你,“我就是为你诞生的啊。”
“你想要我是什么,我就会是什么。”她的身体压下来,柔软的、美味的、轻易诱发你的饥饿,过于干净的澄金色带着满足的微笑,“我属于你。”
“这是不正确的关系。”空白的大脑驱使你艰涩地吐出回答,自然界中生物共存的模板在你眼前飞速闪过,你没有找的一种适用于当下的情形。
星眨了眨眼睛:“没有什么关系不正确,不被承认的才是、才是……”
她想了想:“好吧,那你要和我发展不正确的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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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些茫然地离开了房间,手里攥着被缎带串联起的玻璃球,这让它们像节日里装饰在墙上的彩灯,经过了某个星神风格独特的二次编辑后,外表跳脱到与之前大相径庭。
玻璃球甚至会发彩光。
姬子阿姐接过你的宝物,看着那条鲜艳的红色缎带,不由自主皱起了眉:“星神的力量附着在上面。”
在尝试拆解后,你泄气地承认了这一点:身上关于星神的小纪念品又多了一件。
你生气地用指甲捋过缎带光滑的表面,细长的声音像一声刺耳的尖笑,让你烦闷地停下了无意义的行为。
瓦/尔/特先生站在离得远远的唱片机旁边,调试着音乐,高昂的音调笼罩了那一小块空间,他背对着你和姬子阿姐,像是有意将空间留给你们。
姬子阿姐调整坐姿,张开了手臂,你立刻快乐地钻到了她的怀里,明艳的红色长发随着她倾身的动作滑落,安稳地落在你的掌心。
“和阮·梅小姐她们相处愉快吗?”姬子阿姐亲了亲你的脸颊,用安抚你进入甜美梦乡的又低又柔和的声音问。
你将红发在指间缠绕,想了想,努力形容道:“阮·梅小姐是那种会饲养我的人,就像我家乡里的那些人。”
“那么黑塔呢?”
“黑塔在生气,好像是因为我,又好像不是。”你的手指松开,红发温顺的从指间滑下。
姬子阿姐忍不住笑了,笑声很快变成了叹息:“因为她很担心你。她总要自欺欺人,认为自己对你负有责任,认为她占据了你生命中关于最初的那一部分。”
“这样有什么好处吗?”你拽了拽姬子阿姐的外套一角。
“也许有吧,”姬子阿姐笑着,再度俯下身,与你额头相贴,“但更多时候,这只是凡人的感觉,他们追逐某些东西,从来都是毫无道理。就像你之于我:你是落在我怀里的星星,这无需任何人的承认,也不需要什么‘好处’,我就是这样并不理性的凡人。”
这种会让你沉溺其中的“感觉”,也是凡人所拥有的吗?
你伸出手臂,拥抱这具温暖的凡人身体,安心感自与你相贴的温暖皮肤上传递,就像散发热量的灯盏,淡橙色像夜晚微弱的太阳,它在姬子阿姐的房间里,永远为你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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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特先生没有到他习惯所处的位置上。
在车厢里精准找到并经常呆在最舒适位置上的某种动物忽然改变了习性,这反常的举动仿佛预示了格外不妙的情况。
这个总让你感到威胁的人时常是你的观察目标。
你垂下眼睛,小心翼翼借着余光在他警惕范围之外打转,用绒毛拨弄着提示他情绪的线团,想要找出一点线头。
瓦/尔/特先生很重地叹气。
你迅速收回了一切试探的触手,乖顺地缩在沙发上,装作一直在发呆。
沙发陷下去一点,让你的身体微微倾过去。
瓦/尔/特先生终于在你旁边坐下了。
他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眉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闭上了,仿佛在避免一切与你接触的手段,即使是最简单的对视。他表现出了之前你从未观察到的情绪,一种全新的东西,那是不同于往日的疲惫,仿佛经历了一次漫长的自我折磨。
你慢慢挪动手掌,轻轻用指尖碰了碰瓦/尔/特先生手掌的一侧,感受到像叶脉的纹路。
“我是个失败的监护人。”他的突然出声让你倏地缩手,将余留的一点感觉攥到了手心里。
瓦/尔/特先生将目光转向你,没有镜片遮挡的眼睛静静封存你的感知,顺着光线变化的颜色像枝干伤口流淌出浓郁的新血,在你剥离树皮后才发现脆弱阻挡下潺潺的琥珀色,那些让你警惕的危险好像都随之流走。
你鼓起勇气再次伸出手,大胆地触碰他落在眉上的一绺白发,瓦/尔/特先生的目光随着你的动作移动,您能感受到他转动眼球时细微的颤抖,眼周细腻的皮肤让血液的热度几乎不加遮掩,影子与琥珀交融,变成了浅浅的棕色。
他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过于温和的无奈,就好像你伸出手的时候,丛林中与你对视的兽用湿漉漉的鼻尖顶了你的掌心。
你心里的天平随着倾陷的沙发无限靠近瓦/尔/特先生。
“瓦/尔/特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了。”你梳理过白色的尾端,挪动身体靠近他,“再有责任的……人,也不会把幼崽永远叼在嘴里。”
“虫很少照看幼崽,会有很多很多死亡,谁也不在乎,就好像是应当的。瓦/尔/特先生不会像虫子那样,瓦/尔/特先生已经做到最好了,意外就像晴天和雨天一样永远存在的东西,而我已经度过了这一次的晴雨,瓦/尔/塔先生不需要……谴责自己。”
他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握住你的手臂,手掌围住了金色的臂钏,拇指轻微转动顽固的金属,潜意识里已经忽视了的东西再次占据了存在感,强烈的不适顺着手臂抵到了喉咙。
你不知道平和与沉重是如何同时占据瓦/尔/特先生的眼睛,但你确实意识到他在此刻与平日格外不同,危机的感知若有若无撩过颈侧的动脉,让你的警惕与疑虑丛生。
你的身体往前探,弯折的手臂拉近距离,瓦/尔/特先生没有后退,他只是松开了手掌,让你的动作不再受限。
你半握住他的脖颈,突出的锁骨横过你的掌心,跳动的脉搏快于你心脏的回音,像是要扶住你的手掌在腰侧一触即离,你听到没有放好的手杖倒下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瓦/尔/特先生被声音吸引,不由自主偏头去看。
你嗅闻过他的耳鬓,熟悉的气息夹杂一点枝叶截断的苦味,帕姆的盆栽似乎遭殃了。
你的心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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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恒的房门没有关闭。
你在长廊里迅速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
丹恒杯子里的液体已经冒不动白烟了,而他也从最开始的在智库里敲敲打打输入什么的模样变成了双手抱臂,视线一动不动盯着杯子上方,在你经过的这几次里一毫偏移都没有。
房间内深蓝色的水漾波纹和缓,但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有一种即将迈入海洋被吞没的感受。
这让你迟迟下不定决心。
“要我请你进来吗?”在耐力的比拼中你还从没输给谁,丹恒终于忍无可忍转动还没僵化的颈椎,向再一次路过的你发出失败宣言。
“……”你发现自己忽然不太想进去了。
你张了张嘴,海浪酝酿中的潮意扑面而来,阻塞了你拒绝的话语。
……总有种就算你拒绝浪花也会将你扑进海里的感受。
“来了。”你磨磨蹭蹭越过了房间与走廊的界限。
在你惴惴不安的心脏后,门“砰”地一声关上,木棍扯走,鸟笼落下,尽管你没有贪食,依旧走进了这个粗糙的陷阱里。
“终于记起我了?”和你相对而行的人收回关门的手,抱着手臂垂头看向你。
你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青色的眼瞳并未有太多负面情绪,只有些微的不满,像无意落在水面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