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羽总觉得李渊和精神状态不对劲。

这种观点也许是带了些偏见。不过自从白婳死后，她看谁都笑盈盈的，跟从前和人谈生意一副嘴脸。看着她和何千时，温声细语地总像在哄孩子，不太好正常交流的样子。

这样嗲声嗲气的商量，换做别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称得上可爱。唯独在李渊和这个配置中安装后，显得十分诡异。

心照不宣，疯女人疯了。

所以为了避免无效对话与有效伤害，何千和文羽都尽可能快地答应她的要求。比如何千被她支去B.M.总部卧底挖史长生的窝点，又比如文羽被她要求出差去开关于协议游戏安全机制事中评估研讨会。仿佛只要这个疯女人愿意饶她们小命，一切问题都不成问题了。

纸张翻动的哗哗声。金发少女坐在商务舱靠窗的位置，一边翻着材料，一边唉声叹气的。

麻烦麻烦麻烦。

李总出手还是阔绰，机票只挑贵的订。商务舱里都没几个冤大头。

李渊和当时告诉她的是，什么头部企业高层密会，随便听听就好了。去坐主位，把脚搁在桌上外放声音打游戏，都没人敢过去劝她走的。

市场份额多是多，也不至于傲到连基本礼仪都不要。毕竟是声名在外的大公司，不能让人侧目。

文羽反复看了几遍会议文件，确定时间地点发言顺序，遂动笔写下十七页稿子。

李渊和不要脸，文羽还是要脸的。别人会在背后说：幻界不愧是幻界，请的专家顾问还真有东西。

所以演讲稿要有东西，又不能有东西。两个小时的短途，她在路上还核着稿子。千万别一时兴起，把商业布局、投资计划卖弄出去了。好在赶稿的时候很仔细，十七页高深莫测的废话，没露出丝毫破绽。

客机平稳降落在R市郊区机场，白手套空姐首先引着商务舱的金发大小姐下了舷梯。

所有人都好奇怪，无缝衔接得引路，对着她殷勤得笑。

“……没事，我认识路……”

大小姐摆手谢绝几个身着西装、上前搭讪的工作人员。太久没坐飞机，机场出租车的拉客手段又升级了？商业感情绑架！她可是要生气了。

文羽抖开墨镜戴上，低头拉着行李一路小跑，可还是被一打像是护驾一般的侍者拦住。

“小姐，这边。”笑容可掬的帅哥弯腰伸手，“您的专车在北二号出口等您。”

专车？专车？李渊和能不能再浮夸一点？她是去开会，不是回宫！

说到回宫，好久没回家看看哥哥了。正巧会议地点设在斯图尔特总部所在的R市，开完会能去见一面……

这么巧的事。

大小姐的脚步慢了下来。

北二号出口的移门窗明几净地守在不远处，临时设置的间隔带做作地将人群分流，偌大一个出口就在迎接自己一人。

外面下着雨，细密的水珠打在门口停着的、锃亮得像打了蜡一样的黑色宾利上，滑得留不下痕迹。车尾贴着两只粉色氢气球，在雨中凌乱地跳舞。簇拥着挨挨挤挤，穿着人五人六的侍者满怀期待盼望着她，为首几位已经打好了伞。

是小姐回家了。

*

不是小姐回家了，是小姐被耍了。

后知后觉的文羽现在才反应过来，拉杆提箱的手柄被攥得呻吟，兀自还有人过来请示要不要帮她拎行李。

司机没多少耐心等待，推门自己下了车，顺手谢绝几个凑上去打伞的，西装革履就小跑着向文羽迎了上去。

文总自己开车，不多见的。

文总笑得跟个傻子一样也是不多见的。

“……哥？”文羽心情并不美丽，不可置信到脸部抽搐。

想礼节性地笑一下，又笑不出来。

回头想跑，顾及豪门人家在公共场合的追逐戏不甚体面，而且自己好像也跑不赢谁。

玛德，能不能告他们聚众绑架啊。

她忘了摘墨镜，一脸阴沉得也像个傻子。

“好啦，回都回来了。”文过心情好得不行，弯腰殷勤地接过她手中的提箱，老仆见到主子似的。

倒也不奇怪，这可是他粘心粘肺的宝贝儿，被李渊和那个恐怖老巫婆拐走了，总算是讨回来。

“……我是回来开会……”文羽噎了半晌，似乎还绝望地想挣扎。

“没有什么会了啦。李总哄你回来编的借口。”文过好赖把责任推到李渊和身上，“消停两天吧，哥哥带你出去玩。”

全城顶级的会所订了个遍，好像把大小姐服侍好了，也就不想着乱跑了。

“李……李总？”文羽脑袋嗡嗡的，自己为她卖命，真心喂了狗，“我……我可是有合同的，她解约要……”

“违约金和补偿都送来了，大小姐核对一下少了没。”

文过从侍者手中接过几本小本本。用粉色丝带系着，上面是李渊和亲笔写的“不枉此行”。

她的字很潦草很漂亮，文羽十分熟悉。

文羽的驾驶证、行驶证、登记证书。配上李渊和送她的那辆小轿跑的写真集。都是市面上最贵最装逼的款式，溢价很严重，文羽平日看都不屑看一眼。

过半年就跌价的那种顶级浮夸。

违约金和补偿翻个几倍都够不着这辆车。不像是解约流程，倒更似李渊和与文过对她的联合精神损失费理赔。

文羽翻着三个本子，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不是斯图尔特要她回去，是幻界抛弃她了。

幻界不是留人的地方，她也不好意思死皮赖脸得缠着。她本以为她已经做了那么多，李渊和至少会帮她说句话。

雨大了。哗哗地打在车窗上，看不清外面的景色。R市是她长大的地方，纵使看不清路，依旧熟悉。呼吸在冰冷的窗子上留下白色雾气，她百无聊赖地用手肘支撑着脑袋，额头抵住车窗。

降温。

哥哥在前面开车。

纵使是高档宾利，也需要和下雨的城市一起堵车。

不过文过很有耐心。妹妹就坐在后面，堵一点就堵一点，慢一点就慢一点。那天她们竟然带着她去柳老狗的场子玩，可把他吓破了胆。

那可是毒枭，要吃人的。

如果妹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将拼了命把伤害她的人统统杀光。

真是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

“晚上去哪吃？”

小心翼翼地打破尴尬，他知道文羽不高兴。

沉默。没人理他。

“日式料理？法式餐厅？”

“阿羽……”

她很累赘吗？她没有何千能干？

“帮幻界干是干，帮斯图尔特干不是干嘛，”文过猜到她在郁闷什么，打趣道，“怎么，还嫌斯图尔特流水不够多？给别人当笔杆子哪有自己做主子舒服，回来了嘛，来斯图尔特总裁办公室坐坐，怎样？——文总。”

文羽知道哥哥也不全是开玩笑，只要她发话，他手里的红利一分不留地都会给她。但她天生就是个财会，学的是算账，根本没兴趣管这么规模庞大的企业。她就适合给李渊和当个幕僚，规划规划投资走向、分析分析市场形势。

她纠结的从来不是工资的问题。

“阿羽，李总这个人商业眼光确实不错，但还是不要深交为好。”犹豫片刻，文过还是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你和她不一样吗？把我骗回来，哪个是好人？”文羽闷闷的。

文过顿了顿：“不是说她阴险。李总……其实心不坏，她太随便了，社交圈子不干净。”

什么意思，文羽没听懂。

“那个花璃，其实哥哥看着她就不像什么名门正派走出来的女孩子。不知道怎么和李总扯上关系的。”文过解释，“我们这类人，还是要竖一些门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规矩就是规矩，就像人不能和畜生睡一张床一样。”

“什么竖门槛，大家不都一样吗？”文羽心中的芥蒂越发深了。她不喜欢听这种话。

“有些事光明正大地说，确实是在理的。”文过知道妹妹在钻什么牛角尖，“阿羽，但是我们这些人，跟他们不一样。总要有人立规矩，总要有人维持秩序。踩在泥水里，鞋就脏了。我们不是说不尊重他们，我们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对所有人都好。我们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

社会不是乌托邦。

但她们不脏。

文羽想起那天花狸子教她码牌。黑金色纸牌、透过西装衬衫的背部线条，厌恶地像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养尊处优的废物、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花瓶。

自己才脏。自己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想法。

她们并不想拉拢她，但巨大的虹吸效应，让她很想融入她们。

融入她们，因为她们有勇气一枪崩碎柳敬那些人的脑袋。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规则的制定者、管理者、支配者。自己只是个愿意给李总打工、有着还算体面的社会地位、拿着还算丰厚薪水的一个白领而已。

她们比她强太多，却也没有这么体面的社会地位。

文过自认为解释得足够委婉，但还是换来了拒绝性沉默。

“……阿羽？”

她怎么又不说话了，是认同，还是在怪他。

他只是在讲一些上流社会的生存法则而已。就像家长告诉自己的孩子，不要和坏孩子玩，免得被带到大灰狼面前去。

自从学会发牌的那天，文羽就再也没有哭过。

她撑着脑袋坐在宾利轿车后排消极思考着哥哥的话，模糊视线的泪水再一次从脸颊滚落。

这个世界没有谁能给谁立规矩。

李渊和是狼心狗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