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人、娘子放心。”柯温恭敬道:“只是头颅受击,一时昏厥过去,待醒来吃几服药,好好休息便是。额上的外伤不打紧,一贴膏药保准一如从前。”
“好,你去开方吧。”莫偃戈扬了扬手。
待人退下,纾纾坐至床前。朵图容颜恬和,徐徐呼吸着。
她想了想,还是问出口:“你,过去认识朵图吗?”
莫偃戈负手站在一旁,闻语眉心交蹙,惑色道:“何出此言?”
长叹,她垂首摇了摇,“看来你也不知,等她醒来再说罢。方才,出了什么事?”
“噢,是我们言语不妥 ,激怒了人群,不知谁趁我扭头说话砸来一块砖,朵图......是我对不住她,在城中自觉安全,卸了防备。”莫偃戈懊恼道。
“不......”床上忽传来低语。
纾纾惊神,听她喉口干涩,忙递上一杯茶。
等肺腑滋润,朵图撑臂坐起,委婉笑道:“少将军不必自责,您夙兴夜寐为珀耶城操劳,我为您挡一次伤,区区贱体,又有何妨。”
话虽如此,但适才遭纾纾那一问,莫偃戈愈发奇怪。他躬身一揖,敬道:“拜谢娘子相救。只是,娘子可还有话对在下说?”
终究是瞒不过,朵图耷耷眼,缓缓道来。
从前在宫中,纾纾就从阿娜惹的只言片语中隐约洞悉,她们姊妹与莫偃戈另有别情。
原来当初朵图迫入僰夷王城,有他无心插柳之过。
当日姊妹俩偷下悬崖玩耍,于郊外偶遇劫匪,莫偃戈正巧带队前去珀耶给僰夷王祝寿。顺手救下后,听她俩操一口僰夷语又穿短褂长裙、赤裸双脚,便打定主意是城中居民,遂邀结伴同行。
朵图与阿娜惹唯恐暴露身份,半推半就下跟在队伍后头。她们在城内并无居所,只好一路随至王宫,这才让僰夷王无意瞧见。
莫偃戈喝了不少酒,但瞧僰夷王欲行不轨,便又施援饶过她一回。只是当时随手之举,并未在意,加之酒后熏脑,到底没记清是谁。至于僰夷王强娶朵图的后话更是不知。
“怪我好奇,阿娜惹看也没人管她,叫嚷着要走,偏我就想看看王宫长什么样。早知不随你们进去。”朵图苦笑一声。
语讫,久久无话。
朵图略抬眸探了探莫偃戈神色,那厢垂首沉默,她忽觉腔内悲愤不已。
可晓莫偃戈小小“举手之劳”于她而言,是谪仙临世。那般俊朗容貌,威武风流,真真在少女心里种下一颗柔软的种子,顷刻之间就出芽结蕊,含苞待放。
却不曾想,过去那么些年,从头到尾也不过是她自言自语,一厢情愿。是谁抱她入庭,是谁满面忧容,她甚至来不及开心。
的的确确,他不记得自己,那么多无用的心思,说出来徒增厌烦。
其实她早该明白,早就明白,装聋作哑不过是想那花瓣晚些落下罢了,如今再瞧,确是枯萎了,连根茎都腐了,快与破碎的泥滩融为一体。
点点泪灰垂在朵图衣襟上,纾纾一惊,线索在脑内连成一片,便已将这有情缠无情的故事描摹清楚。
“头可疼否?”她笑着握住朵图手指,“你呀,当知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仇,我早帮你报了。”说完瞟去一眼,莫偃戈恍悟她意,脸上红白一阵,且将衣摆扯得紧紧。
朵图被她言语激得哭笑不得,泪也不流了,揉着脑仁咧开嘴来。
又不知点了哪儿的穴,两人越笑越欢,活像铃铛穿了串儿,风一吹雀儿似的飘到屋外。
诃摩谒立定庭中,缓缓舒了口气。
将百姓搪塞过去后,天幕已暗。纾纾令莫偃戈“将功折罪”,留他在朵图院里服侍,郑繁、骆昀徵至公廨理事,余下二人对坐谈天。
有这遭民怨萦之心头,诃摩谒再无那言情念想,只干巴巴锁着眉。
“怎的?这就把你难倒了?”纾纾伸手勾了勾他的辫子。
诃摩谒闻言莞尔,顺指将她揽进怀中,“郑长史与表兄说去查查史籍,看看从前有无冲撞河神的事迹,也好拿来做例,头也不回走了。你说,这是让我自己想办法的意思么?”
“那你想到了?”纾纾在他怀里昂起脑袋,姣面盈盈,又漾了他一丝魂魄。
“没有。”他低头吻吻她的唇。
“小女子有一良策,请王上附耳一听。”
诃摩谒的眼登时一亮,膝上人影攀上他肩,温柔浅语缓缓拂来。
***
这日叶秉荣照常来问诊,说起城中流言甚嚣尘上。
“您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先王在祈谷祭时不过少贡了几样,河神大发神威,春日里便早早降了雨,那年雨季长得......”他啧啧几声,很是哀叹,“地里秧苗全部涝死,粮仓被抢空,可怜死了不知多少人哩。”
“还有这事儿?”
“有的有的。所以啊,这水引不得,燕河的水那就是河神的手,河神的腿,怎么能轻易给旁人?您合该劝劝王上,触怒了神仙,怕有大祸呀。城里人心惶惶的,物价飞涨,就怕出事断粮。”
纾纾回首望了望家中箱柜,她可什么都没囤,于是掩嘴笑道:“叶大夫这是要涨我诊金?”
“不敢不敢。”叶秉荣赶紧摆手,胡子惊得直跳,“哪儿能啊。我这可不是信口胡诌,您千万别当笑话听。”
刚说完,他突将肩膀一缩,捂腹叫道:“哎哟哟,又来了,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老是闹肚子。哎呀呀呀,我得告辞了。”来不及作揖,他提起药箱踉踉跄跄往屋外走,黄脸皱成一团,“娘子见谅,见谅......嘶......”
纾纾起身送他出门,瞧那两腿纠得如根老藤,噗嗤笑出声来。
次日,听城中喧闹抗议之声小了不少,她悠悠然沏了壶茶,指尖颤颤,抖入一剂白末似的粉,这才啜上一口。
邻舍姓陶的娘子说全家上吐下泻,也不知城中是不是起了瘟疫,抓什么药方都不好使,竟病倒了半座城。
纾纾笑说家里人口少,吃的还是上个月存的食物,不敢出门,就怕也染上病。
陶娘子揉着肚腹正要回屋,锵锵几声铜锣鼓骤敲起来,骇得人一惊,便闻高声喊道:“王上于城外祭祀河神,请各家各户速速出城同祭,瘟疫即解!王上于城外祭祀河神,请各家各户速速出城同祭,瘟疫即解!”
铜锣声所到之处,僰夷王的敕令传遍全城。
起初人们还不相信,个个在路边交头接耳,不明就里,直到军队挥鞭驱赶,这才不情不愿列队出城。
纾纾挎了个竹篮,放进几块点心,又包好一只鸡腿,亦步亦趋跟在队伍后头。
“这才好上一点,恁地折腾人?”
“你快住嘴吧,没得喝风又凉了肚子。”
“果真管用?”
“说不定呢,那年洪涝,不就是先王献祭了十倍贡品,雨才停的?”
“行,去看看。”
“新王到底是新王,那支王脉不在珀耶近百年,许是河神不认?”
“对对对,你说得有理,我倒要看看河神这次认不认。”
......
众人七嘴八舌,纾纾默默不语,心却恨不得要唱起歌。
燕河之水,平静、从容,自西向东,蜿蜒奔流。
堤岸边早已建起祭台,经幡高悬,香案齐整。又有钟鼓、金尊、食壶罗列,着人捧盘奉匜。
刺史府一众官员列在台下,诃摩谒手持玉牌,头戴羽冠,立于祭台正中。他神色肃穆,身姿刚劲挺拔,目之所及,若游龙盘桓,镇定坚笃。
人群闲语三三两两消散,仿佛被什么驳退。
待得河岸延绵几里的百姓布队厘清,午日当空。莫家军严阵以待,谨防祭礼生变。
鼓声镗镗响起,礼官奏乐,诃摩谒洗濯正衣,点燃香烛,曲腿跪下。
祭词长而冗,纾纾听不懂,只从篮子里捏出一瓣红豆糕塞进嘴里。
半晌,烟雾缭绕中,她见他昂首,视河问道:“可是河神谴我不仁?责我不公?我乃僰夷王脉,蒙上神德洋恩普,众子民世代居于河畔,年年供奉,未有轻曼。如若冒犯,请上神示下!”说完倒身一拜。
初秋爽风飒然流转,河面依旧沉谧。
纾纾望了望天,晴空万里。
众人跟着伏倒,人群如一条绸带,波浪般拓至远处。
“上神较德焯勤、慈恩千古,今城中瘟疫横行,敬求圣河水厚赐,解族人之难,来年德佩天地,珀耶举城供奉!请降甘雨,御毒疗伤!”
话音刚落,方还纤翳飘摇的蓝天,忽如听召,扯过几片黑雾似的云,哗啦啦便落下雨来。
百姓轰然大喜,张口的、捧掌的,誓要将这雨都吃了。骚动渐起,齐往祭台处涌,越近的,仿佛效用就越显。
士兵得令,倒戈呵斥。
诃摩谒又道:“请上神怜恤,降之于鼎!”
雨势狂增,浇得他满头水渍。
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乌云消散之际,人群已然安抚妥当。
至艳阳重现,纾纾排着队路过那巨大的鼎,水清澈见底,她掬了一小口喝下,无味。
抬头时郑繁略向她点了点颌,她从篮子里抽出鸡腿,施施然行远了。
好在是他还有一门善观天象、占卜算卦的本事,何时起风,何时降雨,同诃摩谒仔细配合,这场戏才唱得成。
至于那瘟疫,只是莫偃戈派人半夜往人家水缸里倒点药的事,服下上吐下泻,但并不致命。此药源于北方,当地医师一时半刻验不出也是自然。
届时提前在鼎中撒下解药,全城即可得河神“恩赐”。王上经神仙认可,瘟疫迎刃而解,此乃两全其美,大圆大满。
倒是诃摩谒心痛不已,短短几日寻不出那么多可配的药草来,花去他大半的圣果。
纾纾说:“在崖上全指望圣果是因为你们缺医少药,大材小用。如今在人世繁华,何愁没有药到病除?至于回回使那金贵的东西么,留着作大用罢。”
他又深以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