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熙十一年正月,正是严冬之时,清晨时分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生怕寒风灌进。
程渔将外衣裹得更紧了一些,迎面吹来的冷风让她有一种睫毛都结了一层霜的错觉。随着她的呼吸,白色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融入进乳白色的雾。
腰际象征着巡京卫统领身份的玉佩与剑鞘相撞时发出不算清脆的声响,随着她迈步踩过积雪,那一声声闷响零落。若是再晚些时候,街上人多起来后,这样的声响并不会太吸引她的注意,但此刻街上除了巡京卫外,便无更多的人了,因此那声音落在程渔耳中,带给了她活着的实感。
她抬眸扫视着周遭的环境,这里正是黑街的附近。她记得任一绘制出来的那一幅黑街的地图——黑街内部各道路小巷错综复杂,缠绕成一团,那样的东西不知怎的令她想起了刺绣时越理越乱的线。
前几日来巡逻时,这里也一样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丝毫看不出一丝过年的气氛,若不是亲眼见过那绽放在黑街夜空上的烟花,程渔都要觉得这里的人都不打算过年了。
程渔的视线仍在周围来回穿梭着,当她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搜索着某人的身影时不由得怔住了,随后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排挤出脑海。
正当她重新打起精神时,一直走在她身侧的尉洺竹突然顿住了脚步。
程渔皱了皱眉,随着尉洺竹停下动作,她明显能感觉到一种严肃的气息围绕在尉洺竹身侧。
身后的队士们也察觉出了不对劲,虽未拔剑,但紧张的气氛依然刹那间弥漫在四周。程渔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越来越快的心跳,压低声音:
“有何发现?”
“二小姐……不,程统领。你瞧。”尉洺竹朝着路的前方抬了抬下巴,程渔顺着他的动作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东西在风中晃动着——是旗帜么……?不,若说是旗帜,似乎太重了一些,但无奈雾太重,她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但不知为何,程渔心底生出一股不安来,她朝尉洺竹望了一眼,尉洺竹与她视线相撞,随后,程渔轻轻点了点头,下一瞬,尉洺竹提高了声音——
“不要拔剑,跟上!”
随后,他朝前奔去,程渔也紧跟着他的脚步朝那处异样赶去,身后队士奔跑的脚步声让程渔心底的不安越来越重,除此之外,更让程渔察觉出不对劲的,是周遭若有若无的腥味。
所幸这一段路并不长,不出多时,尉洺竹和程渔便率领队士们赶到。
凌冽的寒风混杂着难以明说的气味,熏得程渔不由得低下了头。
她的视线落在地面的那一刻,她怔住了。
以苍白的积雪为背景,一摊触目惊心的赤红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听见背后的队士传来纷乱的议论声,但她只是怔怔地将目光一寸一寸上移:血迹斑驳的木桩,被铁钉钉住的一张纸,蜿蜒而下的红蛇。
她终于下定决心,猛地抬头,却正好与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对上。
此刻阳光撕破层层白雾,映照得那切口处凝固的血柱万分耀眼,宛若最为上乘的宝石。
程渔怔怔地望着那颗随着寒风微微摆动的人头,嗫嚅半晌,将已经到嘴边的惊呼咽下,她回眸,望向不知所措的队士们,拼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即刻封锁周边,不要惊动了居民!”
“是!”
得了命令的队士们迅速以小组为单位行动起来,程渔看着他们的身影,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一寸一寸崩裂,随后天旋地转,那些嘈杂的声音和纷乱的景象似乎都离自己远去,但方才目睹的那璀璨的凝固的血柱却在脑海里更加清晰。程渔忍住呕吐的冲动,从喉间挤出一句颤抖的叹息。
尉洺竹担忧地朝她看了一眼,低声安抚了几句,随后走向木桩,伸出手取下那张被钉在木桩上的纸。
他垂眸,扫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
“程统领,等队士们处理完这里,还请你跟我一同去向皇上禀告此事。”尉洺竹将那张纸收入怀中,对程渔说道。
程渔闭上眼,本想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但那浓郁的血腥味险些让她干呕,听了尉洺竹的话,她也只能勉强点了点头,随后,沉默了半晌,睁开眼,带着试探地小心翼翼开口:“是暗影署吗?”
其实,在问出口之前,她就已经有了答案。
可当她看见尉洺竹点头的那一瞬,钝痛却还是再一次从心口蔓延到全身。
梅香苑内,萦绕着的熏香气息与梅花香味纠缠着,鹤湘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巨大的点心分成两半,将一半放入碟中,递给倚在榻上的瑚绣。
瑚绣道了一声谢,接过,却迟迟没有下嘴。
鹤湘见她这样,自然也知道她是在担心什么,叹了一口气,道:“的确是暗影署动的手。唉,大过年的,非得整得这么血腥。”
她的抱怨让瑚绣紧绷着的神经略微放松下来了些许,瑚绣轻轻摇了摇头,开口:“听说那封信是一纸催债书啊。”
闻言,鹤湘颔首。来梅香苑之前她还去了养心殿一趟,在那里听樊林讲了巡京卫今早在黑街的发现——一颗被暴力砍下的人头,还有一封被钉在木桩上的信。信上的内容是,已按要求处置,限三日内将剩余赏金交付至暗影署。
换句话说,暗影署此刻已成为□□的工具,并以此获利。
“而且啊,巡京卫搜寻了附近,发现了一个叫做什么红榜的东西……当然不是表彰的啊。巡京卫问了周边的人,说是让人把想要除掉的人的名字和住址还有一些基本信息写上去,再给出赏金的数额。若是暗影署愿意接下,就会揭下那张催命状,然后发布这条悬赏消息的人向暗影署交占赏金六成的定金,事成之后,再付剩下四成。”
鹤湘皱起眉,将在樊林那边听来的事情告诉给瑚绣,瑚绣越听,脸上的表情也是越来越难看。
难捱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不知过了多久,瑚绣才迟疑地开口:
“虽然我从未去过黑街,不过,按理说黑街这种地方,应该也不缺接暗杀的活的人吧?暗影署这般大张旗鼓……”
鹤湘苦笑了一下:“薄利多销呗。”
听了她这句话,瑚绣错愕地抬眸,似乎很不敢相信如此这般戏谑到不合时宜的话会出自鹤湘之口,鹤湘察觉到她的惊讶,微微阖上眼,喉间再次溢出一声叹息:
“暗影署要求的赏金比其他的要低,而且,现在京城谁人不知暗影署先前隶属于皇家?因此,其他人为了不惹麻烦而不敢接的那些悬赏,暗影署敢接。”
说着,她难掩烦躁地攥紧手中的锦帕,起身,走到瑚绣身边坐下,盯着瑚绣的眼睛:
“但我有一件更担心的事情。”
“什么?”瑚绣歪了歪头。
“你不觉得这其实是暗影署变相招募人手的措施吗?如今暗影署这样挤压原来那些杀手的生存空间,原来的杀手若是想离开京城另寻去处,倒还不如顺势而为直接加入暗影署呢。”
此话一出,瑚绣微微睁大了双眼——鹤湘说得并非毫无道理。
见瑚绣这样的表情,鹤湘也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话,语气里逐渐染上了焦急:“樊林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但因为当时他看起来也很忙,我就先离开了,这会儿你跟我再一起去一趟养心殿吧?”
说着,她起身,朝瑚绣伸出手,催促着瑚绣赶紧动身。瑚绣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搭了上去,由鹤湘把她拉起来后,两人略微收拾了一番,便准备朝养心殿赶去。
正当瑚绣系上斗篷的短带时,鹤湘却冷不防地开口问道:“说起来,这段日子我天天往你这边跑,怎么不见太子殿下?我记得之前他很喜欢来你这边吧。”
闻言,瑚绣正在系结的手一顿,片刻后才回道:“他在处理樊慕云和樊慕鸢开府的事情。”
听她语气冷淡,鹤湘有些疑惑地回眸,似乎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瑚绣已经系好了斗篷,走到她身侧,没有给她继续问下去的机会,自顾自地说着:
“我们快去养心殿吧。”
“……嗯,好。”鹤湘迟疑地点点头,但还是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推开殿门的那一刹那,迎面而来的寒风让鹤湘和瑚绣都缩了缩脖子。因为是突然决定要去养心殿,备暖轿会耗费太多时间,两人决定步行过去。
路上的积雪并未消融,瑚绣和鹤湘沉默地朝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瑚绣突然开口——
“说起来,他也满十七了。”
“嗯?”鹤湘疑惑地应了声,下一瞬,她反应过来了瑚绣是在说樊双云的岁数,但也因此更加不解:怎么突然提到樊双云的年纪了?
但瑚绣并未理会鹤湘的疑惑,只是自言自语那般地轻声喃喃道:
“所以不该来了。”
她的话消融在冰凉的空气里,再找不见一丝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