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推门进屋时，金吒已经祭出遁龙桩，其上金莲争相怒放，发出炫目光华。

法宝一旦施展，除非持有者收回法术，否则便不会停止。金吒此时身陷囹圄，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杨戬情急之下运转八/九玄功，以指力弹出两枚金弹子，其中一枚径直撞向悬在半空的遁龙桩，将它打得横飞出去，轰的一声插进壁板里，另一枚则堪堪擦过案上油灯，将灯芯并火苗击得粉碎。

四周蓦的一暗，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一枚金色火苗从金吒的额头飘落，悄然没入哪吒的眉心。

金吒背对杨戬垂下手臂，目光空洞声音暗哑：“哪吒追杀父亲，忤逆师长，已然犯了道门大忌，我不过奉命行事，杨道兄何必阻我？”

杨戬道：“道兄惩戒哪吒时，杨某并不在场。”

金吒猛地一震，眼中慢慢恢复神采。

瞥见墙壁被遁龙桩砸出一个大洞，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忙俯/身去看哪吒，待确定自家三弟身上并无任何伤痕后，这才松了口气。

杨戬问：“道兄是否见到了哪吒的过去？”

“不错，我确实看到当年哪吒追杀父亲的景象。那感觉如此真实，就好像刚刚发生一样，教我分不出真假。”金吒感激的看向杨戬，“多亏道兄出声提醒，否则伤了哪吒，我……杨道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戬道：“是通识琉璃灯，那厮能借火光重现当年情景，迷惑众人。不单道兄，姜师叔他们也险些中招，自相残杀。”

金吒大惊，忙问：“那厮现在何处，可有将他擒住？”

杨戬摇头：“那厮来去无踪，我也不知他躲在哪里。现下全城已经颁布禁火令，只要我们不生火点灯，便可阻隔那厮的神通。”顿了一顿，又道：“道兄受那厮侵染，元神受损，还需尽快调息，哪吒便交给我照顾。”

说罢坐到哪吒身边，自然而然握住他的右手贴在唇边，眼中温情脉脉，竟似在看情人一般。

金吒心细如尘，隐隐察觉杨戬对哪吒的亲密举动已经超出师门情谊，不由得暗暗忖思自己当年撮合他俩同住，究竟是对是错。

或许杨道兄只是把哪吒当亲弟弟一般爱护罢了。

金吒张了张嘴，最终轻叹一声道：“有劳杨道兄了。”

哪吒静静躺着，呼吸平和唇角含笑，似乎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杨戬不禁莞尔，伸手抚过他的脸庞，替他摘去黏在额头的发丝，而后用食指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心，鼻梁，最后停在那微微勾起的嘴唇上。

忽然，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闷雷滚滚，不一时便噼里啪啦下起雨来。狂风裹挟着暴雨吹开门窗，很快便打湿了墙角地面。

杨戬叹了口气，起身去关门窗，无奈风大雨急，连关了几次才把门窗关好。再回头时，卧榻上竟是空无一人，哪吒早已不知去向！

杨戬心下一惊，忙冲出屋外寻找。

这雨来得又急又猛，院中处处积水，有些地方已经没过脚踝，杨戬也顾不得许多，趟着水坑四处寻找。

寻了多时，不见哪吒踪影，不由得心中焦急，忽然听人在背后大喊：“杨道兄！哪吒抢了我的吴钩剑，往东门城楼方向跑了！”

当空一声炸雷，映出木吒惊慌失措的脸。他全身已经湿透，道袍裹着两腿，就连行走都有些困难了。

杨戬也不废话，旋即调头往东门方向赶，一路上风驰电掣，竟将瓢泼大雨逼得分开一条道路，远远甩在身后。

东门城楼处，一单薄身影火急火燎奔上城楼，口中大叫：“父亲！母亲！”又嘶声喊道：“老龙王！是我杀的巡海夜叉，是我杀的龙三太子，你要报仇就冲我来，不会要伤害我的爹娘，不要伤害关中百姓！”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滚滚雷鸣和哗哗雨声。

彼时天空乌云低垂白电闪耀，如苍龙渡海声势浩大，城头巨浪翻涌旌旗狂舞，如红鸾溺水哀鸣凄婉，兼之身后屋舍寂静灯火全灭，无不透出一股死气。

哪吒垂手闭目站在最高处，任凭大雨浇遍全身。他的脸庞湿漉漉的，再分不出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忽然，他把牙一挫，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厉声道：“老龙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打死敖丙李艮，自当偿命！今日我便剜肉剔骨，偿还父母恩情，绝不连累双亲！”

当即捧起吴钩剑，仰天叫了声“师父”，一咬牙往脖子上抹去。

“哪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戬冲到哪吒面前，一把抓住吴钩剑刃，硬是把那剑夺了下来，扔到地上。

吴钩剑是何等锋利，杨戬情急之下直接用手去抓，当即被剑刃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汩汩涌出，不等落地便被滂沱大雨冲散。

哪吒怔怔看着杨戬，恍如做梦一般。

杨戬扶住他的肩膀，焦急问道：“哪吒，你还好吗？”

哪吒动了动唇，正要说些什么，眉心处忽然金芒一炽，浮现出一朵金色火苗。

他怒吼一声，抱头痛哭：“李靖！我已将骨血交还与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杨戬自是看到那枚火焰，见它闪了一闪又要隐没，当即抱住哪吒，睁开眉心天眼贴在他的额头，将自身元神渡了进去。

须臾间落入哪吒的识海，漂浮在一片幽暗的水域上。

杨戬曾去过哪吒的识海，那时的“海水”明净澄澈，金光粼粼，就如同冬日阳光温暖和煦，在万顷碧波间跳跃。

他与哪吒携手遨游，时而掠过海面，在亭亭荷叶间嬉戏，时而飞上天空，追逐浩渺烟波幻化出来的仙鹤白鹿，别提有多逍遥快活了。

可如今，这片金色海洋已经被阴霾笼罩，飞鸟走兽隐没踪迹，只余几枝残荷孤零零立在水中，有种说不出的萧瑟与压抑。

杨戬按下云头，贴着海面仔细寻找，却始终不见哪吒的身影。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左边胳膊忽然一痛，竟似被无形钝物打断骨头一般，再也无法动弹。

紧接着，胸口、腰部、大腿相继传来裂骨之痛，他闷哼一声，一个倒栽葱摔进海里。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手脚折断的废人，在水波的簇拥下荡来荡去，缓缓下沉。然而他的躯干四肢完好无损，全然没有受伤的迹象。

正纳闷间，脖子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就连呼吸都瞬间停滞了。

那痛感无比真实，带着深深的恐惧与悲愤裹住他的神识，将他拖进漩涡之中。他想伸手，却软绵绵提不起劲，他想呼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无尽黑暗。

“李靖！我已将骨血交还与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哪吒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响起，杨戬浑身一震，立时明白过来，这是哪吒记忆深处的感觉，痛彻骨髓，永生难忘。

为什么哪吒会如此痛苦，李靖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金吒曾说哪吒剔骨剜肉偿还父母恩情，便是死了一次，死后魂魄无所依靠，唯有借助人间香火凝聚元神，而元神的栖息之所，便是泥塑金身。

金身一旦受损，不但会出现断臂拆骨的疼痛，还会伤及元神，轻者根基受创，重者魂飞魄散！

想通此一关节，杨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泪水也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自己有八/九玄功护体尚且如此痛苦，更何况当时只有七岁的哪吒！难怪哪吒会深恨李靖，恨不能杀之泄愤了。

待到剧痛过去，杨戬总算缓过神来，抬手抹了把脸，暗自苦笑。受他受过的伤，流他流过的泪，若非他与哪吒结有誓契，如何能够感同身受？

想到哪吒要再次经历这番惨烈往事，杨戬顿时心痛不已。他不再盲目寻找，而是盘膝坐下，将元神融入哪吒的识海中，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识海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灵力波动，仿佛在回应杨戬的呼唤。

杨戬大喜，忙追寻那阵波动，朝识海更深处游去。

也不知游了多久，深渊中亮起一点金光，虽然渺小，却倔强明亮，振奋人心。

待游得近了，才看清那金光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感受到杨戬的气息，那莲花抖了两下，层层绽放，柔和的金光驱散了识海中的迷雾，再次恢复纯净明澈的模样。

哪吒双手抱膝坐在花蕊中，将头深深埋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独自躲在幽暗的角落里舔舐伤口。

“哪吒！哪吒！”

杨戬轻轻唤了两声，哪吒全无反应，似乎已经封闭五感，借以逃避不堪回首的过去。

“真是个有趣的小鬼，平时横得跟什么似的，想不到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马善不知何时现出身形，饶有兴致看着他们。

杨戬冷哼一声，目光锋锐宛如利剑：“滚出去！”

马善笑道：“你被吴钩剑割伤手掌，再拿不起两刃三尖刀，你要怎么撵我？”

杨戬霍然起身，眉间光华灼灼，雷霆神威呼之欲出：“我不用刀，一样能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