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府极东“九重仙阙”,本也是座浮岛,一盏仙灯名为洗魄,就镇于九重仙阙间。
仙障浮空,自白玉阶梯拾级而上,至最高处,云霭漫漫兮,白玉宫阙环绕,俯瞰恰似白璧。其中设九层祭坛,有宝灯置于祭坛中央。
这夜月光如水,宫阙脚下,一道人影正沿着长长阶梯抱头奔窜。
夺路狂奔的不是别人,正是沈欺了,至于他此刻一路躲闪的原因……
一头银白巨兽紧随在他身后,气势凌人,掀起呼啸风声,自他耳边划过。
在登仙楼被幻境里的勾明围追堵截,出了登仙楼还要被真的勾明紧追不舍,试问还有哪个云澜弟子能比他更倒霉。沈欺跑得腿都要断了,心里叫苦连天。
此事还要从今早说起。
清晨时分,沈欺掐指一算,来云澜府的这些天,他的修为上涨了小小一茬,没准足够再取一颗赤鳞珠了,正好赶上今夜满月,是他和蔚止言定在九重仙阙会面的日子。
于是仙术课刚结束,他便出了论术场,赶往云澜极东。
九重仙阙镇着洗魄灯,周围施有仙障,本来是不能妄入的。有蔚止言事先给他的一道术法,沈欺才能短暂地进到这里。
等他真的进来了,面对着牌楼后看不到尽头的,高耸入云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出离地悲愤了。
九重仙阙,九千九百九十九级云阶,不是虚数,而是实实在在,字面意义的有这样多。
这是给人走的路么???
好吧,确实不是。
沈欺爬个云梯就烧掉几十张灵符,还剩最后九百级时,不速之客驾到。
正是勾明。
勾明看守云澜大阵,而洗魄灯是云澜大阵的阵眼,这沈欺是知道的。
所以勾明在九重仙阙现身,似乎不足为奇。但是勾明为什么看到他后突然目露凶光,不由分说地扑过来,沈欺就感到十分迷茫了——虽然不晓得为什么要跑,但勾明既然追了上来,他不得不掉头就跑。
奈何双脚难敌四爪,时间长了便颓势尽显,沈欺步履逐渐放得迟缓,可勾明仍然疾驰不止,将二者间的差距缩短了。
身后勾明追来之际,云阶终究归于尽头,九重宫阙映入眼底,沈欺精神一振,脚底生风狂奔而去。
他一心藏身以躲避勾明的追逐,无暇他顾,慌不择路之下闯入祭坛,笔直地撞上一人。
因为飞奔而脚步不稳,沈欺察觉不对的时候却是晚了,趔趄着往前栽去,另一个人也许是始料未及,遭他的牵连,活生生被他撞倒在地。
天旋地转。
与之同时,一点清冽气泽侵入鼻尖。
沈欺心上狂跳,直觉一抬头——
被他撞倒的人衣袂飘飘,流雪冠束锦织玉带,此等矜贵端雅,除了云澜府的蔚然君还能是谁?
罪过罪过罪过,天大的罪过。
沈欺手脚并用地就要起身,明明心急火燎,还得刻意小心翼翼,免得更加唐突了身下的仙尊。
奈何仙尊一身矜奢的衣裳着实有些太雅致了,手忙脚乱间,尾指缠住一段发带,沈欺无意一拉,于是猛地一下,又栽倒了回去。
这回是愈发惨烈了,他的头顶直接磕上蔚止言左肩,算是彻底摔在仙尊身上了。
沈欺一不留神酿成大祸,如今两人长发缭绕铺了满地,蔚止言更活脱脱是副翩翩神仙遭人纠缠不休的情态。而罪魁祸首的下巴陷在仙尊肩头,有只指节还勾着发带,与几缕青丝纠缠不清,场面尤为不可名状。
“……”
沈欺浑身僵硬,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默默地挪动脑袋,正对上蔚止言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心虚地一抖,有气无力:“蔚然师尊,我不是有意……”
“莫动。”蔚止言温声道。
沈欺立马闭嘴,不敢再轻举妄动,活像一潭失声的川流。蔚止言伸手将这无声川流虚虚一揽,而后袍袖翻飞,沈欺再眨眼时,两人已是双双起身,重归得体的姿态。
只是还是有一点不很得体的,这时他与蔚止言靠得极近,远远看去,简直像靠在蔚止言身上似的。
仙人长发如流泉,自沈欺指尖淌过,却灼人般的,叫沈欺一下子移开老远,又被锦织发带牵制住。
沈欺果断出手,三下五除二解开相缠发带,退回一个正当的距离,低头悔过:“冲撞蔚然师尊实非本意,多有惊扰,望师尊见谅。”
蔚止言倒是不以为忤,安抚他道:“无须慌张。”
“却是何故使你匆忙至此?”
恰巧这时勾明尾随而至,咄咄逼人的目光逮住沈欺,气势汹汹冲了过来。沈欺颤巍巍地指了指勾明,被谁逼到这个境地不言而喻。
蔚止言:“是因为勾明?”
沈欺嗯嗯点头。
蔚止言了然,移步挡在沈欺身前。
“勾明,不得无状。”
银白巨兽原地刹住四足,碍于蔚止言在场,难以为所欲为,只是银色眼珠仍片刻不离地锁在沈欺身上。
“勾明不该无故失态至此,”蔚止言询问沈欺,“你来时可是带了什么?”
沈欺不明就里,掏出一沓灵符:“只带了随身的灵符,难不成和这些灵符有关么?”
蔚止言一则一则,看过那些走笔肆意的符文。看完了,翻到底去,露出只不打眼的锦袋来。
“啊,还有这袋海灵芝。”沈欺想了起来。
三日前,初等弟子当中有位仙子随着游山玩水风雅会远游扶桑海,于海上百里天街大举扫货后满载而归,带回的特产见者皆有份,给到沈欺的就是一袋海灵芝。他出来得急,把袋子囫囵收起,顺手捎上了。
海灵芝一出,原本消停的勾明再度躁动起来,凶光毕露,蠢蠢欲动地凑上前来。
沈欺隐约弄懂了什么:“你追我是为了这个???”
勾明吭哧吭哧,算是承认了,死死盯着沈欺手里的锦袋,完全移不开眼球。
沈欺总算看得明白:勾明眼里的哪里是什么凶光,那根本是饿虎扑食的红光!
蔚止言为他解惑:“海灵芝是勾明挚爱,不能轻易让它见着,否则难以自持。”
然则,堂堂镇府灵兽之所以沦落至此,背后还有道不为人知的来由。
此前关星楼放任勾明吃掉太多海灵芝,差些让它吃伤了一嘴牙齿,被关晨赋发现后,勒令勾明戒食一年。
一年禁令将过,沈欺正好撞上门来,勾明之面目才格外狰狞。
沈欺:……这让他如何能想到。
他把锦袋抛给勾明:“送你了。”
勾明一爪子接过,瞬间恢复成威风可畏的高贵模样,仿佛那只为了海灵芝上蹿下跳的饿兽从来没有存在过。
“勾明。”
听到蔚止言暗含谴责之意的一声唤,勾明耳朵尖动了动,无意识摆正爪子,连足下蓬松的云朵都砰砰缩小了半圈。
蔚止言难得在人前露出严肃声色:“你今日行止放诞,罚你思过三日,往后切不可妄为。”
勾明沮丧地垂首,然后默默挪到沈欺跟前,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沈欺手心。
“它是向你道歉。”蔚止言替它说道。
沈欺摸了把勾明柔软的皮毛,颇有些爱不释手:“没事了,下回你别再吓唬人了就好。”
勾明欣喜地瞪圆了眼,威严表象顿时崩塌,一阵摇首摆尾,心满意足撅着爪子跑回去思过了。
一段接一段的意外解决了,沈欺终于可以提起正事:“蔚然师尊,此次弟子前来,是为赤鳞珠之事。”
蔚止言探出沈欺境界,道:“观你修为已有进益,以洗魄灯相助,再引出一珠应当可行。”
祭坛中央的宝灯飞来,那灯玲珑剔透,似玉非玉,灯身轮廓洗练如豆,镶嵌铭文,灯盏中燃着金色的长明灯火。
蔚止言一手执灯:“此即洗魄灯。”
《云澜府记》载,洗魄灯熔天地清正之息为烛,妖魔鬼蜮若心生恶念,灼其魂涤其魄,故而得名洗魄。
沈欺直勾勾望着洗魄灯:“有了这盏灯,对付妖魔就能手到擒来了么?”
蔚止言失笑:“是,也不是。”
“洗魄灯之功,唯深厚法力方能驭使,少有神仙可以尽数释放其能。再则,倘若烛火熄灭,则洗魄灯与普通灯盏无异。”
……嗯?
沈欺天马行空想道,既然蔚止言使用着洗魄灯,那么说,他是身负着深厚的法力?
这与各家风雅会里说的不太一致吧,没有从哪里听说蔚然君还有这样的本领啊。
下一刻,蔚止言却说:“洗魄灯之玄妙,止言也只是一知半解,不足为道。”
所以其实也还无法完全掌握洗魄灯吗?那么就又和外界的风言风语对上了。
沈欺心里种种念头飞闪,蔚止言应当是不能看透的,洗魄灯中,一束金芒跃起。
看着那束金芒,沈欺忽而说:“既非神仙,洗魄灯用在我身上,算作可以吗?”
“虽非神仙,”蔚止言目光之下乍现一丝温柔意味,轻浅,叫人捉摸不清便散去了,“也非妖魔,不在洗魄灯对立之列,又怎会不可。”
沈欺才稳下心神。
旋即,指尖处亮起红光点点,一颗赤鳞珠逐渐成形。
是第二颗赤鳞珠,顺利地引出来了。
沈欺:“赤鳞珠还烦请蔚然师尊代为保管,等四十九颗齐全,再一同归还雁归城主。”
蔚止言颔首:“如此,就将它暂置于洗魄灯中。”
沈欺添上雁城取出的第一颗赤鳞珠,投入洗魄灯盏。
金色烛芯包裹着两颗赤红宝珠,化作金红火焰。
洗魄灯旋回祭坛中央,沈欺视线追随而去,余光瞥见脚下一抹白玉颜色。
什么东西?沈欺弯腰捡起来。
那物白玉质地,做工精巧,可惜折作两段。沈欺越看越是眼熟:这东西他肯定在哪里见过,而且就在不久前……
他捧着这两件碎玉,还想要请教蔚止言,正待开口,瞟见那仙尊发冠下一处缺失,一件本该在那里的事物不翼而飞。
轻巧的碎玉忽然变得有千钧重,沈欺想起了他摔倒在蔚止言身上时,身下响起过的一记咔哒脆响——那时他不以为意,现在他恍然大悟。
沈欺缓缓捧起手里断成两半的,本该待在蔚止言发冠间的玉簪,心情也如这玉簪,摇摇欲坠地。
哪怕巍峨如解岁渊,也载不动他此刻许多愁。
他只能小心试探:“敢问蔚然师尊,这只玉簪……是由何种材质制成的?”
蔚止言:“只是钟山寻常灵玉。”
沈欺另外半截心也凉透了。
蔚止言所说的钟山寻常灵玉根本就不寻常,因为这仙界钟山出产的灵玉以名贵著称,一旦折损极难修复,稍有差池更是落得钟山玉摧的下场。
或许是沈欺脸色太过沉重,蔚止言宽慰他道:“本是身外物,况且因起勾明,非你之过,不必挂怀,将它交予我便是了。”
蔚止言无意追究,沈欺依旧良心难安,索性把心一横:“我定会设法将它修补如初的,还请蔚然师尊允准数日。”
蔚止言转念,假使拒绝了,沈欺心底恐是过意不去难以消解,于是应了: “好,但时限却须免除了,你自身修行为重,此物无需过多牵念。”
沈欺如释重负:“谢蔚然师尊,我有分寸。”
“好,何时你再登九重仙阙,事先传信即可,你我依旧于此处相会。”
蔚止言清湛双眼微弯,霎时,如见朗月清风。
一定是月光将他的笑意照得过于晃眼,沈欺愣了半晌,才找回声音:“……是。”
遂拜别九重仙阙,离开时,沈欺又遇上了勾明。
几团云朵,像模像样地织成四面云.墙,勾明自发将个庞大身形困在墙里,委委屈屈地面壁思过。
沈欺于心不忍,走近方知内有诡异:勾明是面壁不假,但它抱着海灵芝正吃得欢,面壁面得很是乐在其中。
勾明见是他,示好意味地挥挥爪子。
隔着云.墙,沈欺给勾明顺了顺毛,勾明早已被海灵芝彻底收买,受用地直哼哼,看得沈欺忍俊不禁:“我该走了,下回再见。”
勾明听后,歪着头甩了甩尾,就有朵朵祥云簇拥到沈欺脚下,似要送他回程。
沈欺益发觉得送出海灵芝是个英明的决定了,一举省下几十张爬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