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宫外两鼎银炉,余烟袅袅,掌事司陈荆背着一个早已晕厥的小仙子,从白玉石阶上飞快赶来。
两个药童推开沉重的大门将他引进来,庭内一座喷泉缓缓转动,九重天的药师从喷泉当中走下来。
“是谁干的?”药师前来摸了一把小仙子的脉搏。
陈荆眉宇间隐隐未发作的怒意,平息了几口气才说道:“魔尊。”
他注意到药师的动作稍微瑟缩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凤凰神女与我一同前去,她会摆平那魔头。”
陈荆将那受伤的仙子放置在病床上,低声说了句“有劳”便离开了。
他刚离开便被青鸟拦下,叫他前去紫霄宫正殿复命。
九重天上,除了天神,地位最高的便是紫霄仙人。仙人常年闭关,足不出户,所有事宜几乎都由属下传信。
陈荆疾步走入正殿,站在纱帘外面,听到里面传来折扇闭合的声音。
他明知对方很可能不会抬头,但还是行礼道:“紫霄仙人。”
纱帘另一侧传来悠悠的笛音。
“属下此次前去招摇山调查魔尊踪迹,发现一名被魔尊重伤的弟子,已经带回医治。”他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后背出了一身冷汗,紫霄宫内明明不热,甚至还有几分凉意。
“凤凰神女同魔尊交涉......魔尊同意了雷劫处罚,也同意给我们二十颗鲛人珠、十株洞冥草作为赔礼。”陈荆深吸了一口气,“雷劫,结束了吗?”
陈荆身为紫霄宫掌事,修为不算太低,此时却咬着牙,浑身克制不住地发抖:“那魔头,死了吗?”
说完这话后,他不顾形象大口喘息起来,今日紫霄宫内不知为何压迫感如此之大,就好像......
仙人生气了。
何等事宜能惹得紫霄仙人动这么大的气,琉璃明灯“嗵”地一声落到地上,在晶阙宫宇内砸出升腾的萤蓝色。
“你没有碰到其他人吗?”
紫霄仙人突然开口,陈荆险些没反应过来,他连忙回答道:“属下不曾看到其他人。”
长长的纱帘掀起一角,朦胧云雾没过膝盖,陈荆等了许久,等来青鸟的一声催促。
陈荆只好行礼道别,离开了紫霄宫。
帘内一人斜倚在菱格窗边,手旁茶壶热烟袅袅。
“两道雷劫依然生还、击退雷公......鹤濯,你果真还活着,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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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附近砂石细密,鹤濯支撑着身子醒来时,原重雪半个身体都已然陷进流沙之中。
他短暂晕过去了一会,又被雨水叫醒,脸上冰凉湿冷。
内息翻腾不止,鹤濯稍稍运转功力,气息平缓下来后,将原重雪从流沙里捞了出来。
魔尊伤势比他要轻些,只是看着吓人,多数都是皮外伤。鹤濯用自己的外衣把他裹起来打包成卷,循着来路去找原重雪在招摇山的小院。
他不太认路,只记得院落后面有一片清幽的竹林。
鹤濯试着用耳朵去听上次住在那里时听到的琴音,可惜雨声太大,一无所获。
原重雪面色苍白被裹在衣物里,他身量比鹤濯高一截,脑袋和脚都歪出来,看上去很像死了。
找寻了半天没找到那处院子,眼见天都要亮了,大雨还是不停。
鹤濯无法,停下脚步喘息了一阵,试图将疼痛咽下去。
他将袖子掀开几寸,对着几枚金镯低声道:“我想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又归于何方,落叶他乡,寒灯独夜,鹤濯发觉自己连个休憩之所都没有。
他应当是有家的,他做过许多这样的梦。红泥小炉摆在院子里,廊台两侧是梨花树,院内有一株巨大的海棠。一帘幽梦卷着清茶煮酒,他摆摆手,推脱自己不胜酒力。
满桌都是他的友人,他们调侃鹤濯法力如此高强,却无法饮酒,不能品尝八荒佳酿,实在是可惜。
这段记忆十分遥远,远到鹤濯寻不出一丝踪迹,他摘下一枚镯子捧在手心里:“我想要回家,我有病人要照顾,带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金镯一动不动。
鹤濯捂住嘴,气血上涌,内力不平,他牙齿打颤,只好先停下脚步将原重雪侧躺着放在地上,在对方身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最后摸出来一个乌金药瓶。
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药,打开瓶塞闻了闻,是有点刺鼻的佛手柑的味道。
这应该不是伤药。鹤濯将药瓶放了回去,他不能把原重雪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他自己也要休息。
鹤濯卸下来左手的一只镯子。
“我的家在哪?”他低声问。
一阵风将他吹起,鹤濯连忙抓住原重雪的衣襟,让风带着他二人一同飞到天上。
他又命令道:“避开九重天的巡逻,我需要一条安全的道路。”
风和云大约是听懂了,托着他们飞快掠过云层,直到天上。
九重天气候清冽,舒爽的风扑面而来,周身疼痛都减缓了几分。鹤濯没有经过神农百草园,甚至连草药味道都没有闻到。
这阵风直接将他和原重雪吹到了一处山崖边缘,不远处瀑布水声潺潺,水流掠过崖壁,不断敲击在山石之上。
山顶平崖处有一池荷花,接天莲叶遮住了池水,空气清澈,云雾只笼罩在山崖之下。
荷花池旁便是万丈悬崖,但这里居然有一条通路,通向万丈悬崖。
道路尽头是一节六尺高的台子,上面浮雕出六瓣莲花的纹样,鹤濯注视着石台,突然伸出手,在空气里虚抓了一把。像是试图抓住一缕过往。
六尺莲台,这里就是六尺莲台。
鹤濯眼瞳震颤,他把原重雪的身躯又往上拖了两下,拼命咽下泛上来的激动之情。
在他面前的,便是九重天神仙们不死的秘密,自六尺莲台献祭的神仙会被莲花记住肉身与灵魂,而后于新的命格里重生。
若是神仙们没有在莲台主动失去性命,只要池子里有莲花盛开,那神仙们便不会死,也会投入转世重生。
那些人说,天神死的时候,莲台旁没有一朵莲花盛开。
能够确认昔日天神生死的机会就在眼前,鹤濯疾步走到那荷花池旁,池水安宁,荷叶在温柔清风里微微摇晃。
没有莲花......他用手拨开莲叶,水面上一朵睡莲也没有。
所以,那位与他同名同姓的天神,真的死了?
他有些茫然站在山崖上,在风中怔忪许久,才想起拖着原重雪走下山去。他的背后,便是莲台与悬崖。
离开山崖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目光所及之处乃是一个巨大的宅邸,四周云环雾绕,一道长桥通向宅邸大门。
围绕桥与房屋则是千百株靛蓝枝雪白叶的高耸老树,从山间流出的潺潺清溪自山头灌溉过台阶,再流淌至云深处。
方才确认过天神的死亡,鹤濯心头烦闷不已,此刻见到这座宅邸,心中的云雾顿然消散。
他只觉胸中情绪激荡,浑身疼痛难忍,双腿发酸,可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这处宅邸,就是他经常梦到的地方。
无论是山形、草木、还是庭院,一切一切都在对着他微笑招手,欢迎他的归来。
沧海一掬,万山如拳。
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
正门牌匾处写着三个大字:白玉京。
鹤濯向宅邸大门走去,身上的疲惫越来越重,他离那牌匾越来越近。
白玉京。
他仰头看向牌匾,眼中一片湿润。
这里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