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室空寂,只有一盏豆灯在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薛渺走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她以为沈衣是她的光,现在这道光却将她拒之门外,论起残忍,她比薛渺那些长老同门并不好到哪里。
沈衣脸色有些苍白,指尖扣住扶椅,望向了方才薛渺站的那块地方。
地面上聚起的血渍混着雨水变得暧昧不清,哪里来的血,她的腿也伤了么。
沈衣回想,薛渺走路的时候脚步的确有些迟缓,而她正在气头上,在山林时也未停下来等一等她。
是了,她想起,薛渺漆黑的眉眼是湿润的,她淋了一晚上的雨为她找重灵子。
雪白生嫩的重灵子和护腕被安静地放在一处,与沈衣沉默地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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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渺出了境,便把宝莲里的灵力悉数压榨干净,这腿伤再拖着不管,恐怕她今夜还下不了山。
这一步她走得有些急了,沈衣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料,薛渺干净利落地撕下一块布料缠在了腿上。
于沈衣而言,她不过是一个较为熟识的小辈,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而一个亲传弟子的名额在世家之间可以卖到十万灵石。
即使沈衣不屑去做这些勾当,她又凭什么要求沈衣收她为徒。
凭什么让沈衣舍出三五年修为去救她一个不相干的人。
雨水落在薛渺的眉眼间,眼眸黑沉无光,一眼望不到底。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即使她不能再上山,但留着那一方护腕,沈衣就会记着她。
有一个视她如长如光的少女差点为她付出了性命。
雨夜像是咆哮而又沉默的兽,薛渺缓缓抬起脸,任由雨水浇打在自己脸上。
但雨总会停的,不是吗。
薛渺起身,藏雪峰雪千古不化,寒方宝殿矗立于上,不似山压倒了人,倒像群山做了她的背景。
薛渺回眸定定望了片刻,轻轻勾唇。
自那日与薛渺决断后,起先沈衣以为她至少还会再来几日,知道见不到人后才会逐渐熄了心思,谁知薛渺当真一去不回,再没上过山。
是腿伤严重,还是那日淋雨病了。
沈衣翻过一页经书,却连望天犼都看出了道尊的心不在焉,忍不住提醒道:
“道尊既然已经决定不再让那孩子上山,又何必费心挂念,您这几日茶饭不思,夜不安睡,倒像犯了相思病似的。”
“越说越没边了。”
沈衣蹙眉说了她一句,望天犼的三瓣嘴一撇,明明就是。
“我只是在想,那日我是不是话说得太过,将她逼得太紧。”
沈衣指尖摩挲着经书,轻声:“其实就算说个谎话骗她,就说我将去历练云游,又或闭关养病.....她也是会信的。”
道尊端坐在案边,穿堂风翻过几页经书,那张清冷如玉似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望天犼有点惊了。
这还是百年前杀伐果决,统率仙门讨伐魔族的道尊么。
人就是太复杂,又太别扭。
望天犼弄不懂,想不明白,转过身去拿屁股对着道尊。
只是可惜还没问过渺渺老家是哪里的,她要是与心上人见了面,定要直抒胸臆,绝不藏着掖着。
比起沈衣,薛渺的生活就如鱼得水多了。
自不知上面的哪位大人物发了善心,还了她月俸,她有了大把时间的上课修行,终于也像个正经修仙的弟子了。
她忽然想起来,她该找夏连翘拿噬心丹的解药了。
昔日夏连翘跋扈,一半是自忖修行得早,修为比旁的弟子高出一截。
还有一半便是仗着自己有一个在外门做长老的姨母。
如今她的长老姨母没了,夏连翘嚣张气焰削了一半,再剩一半看起来未免有些外强中干,虚张声势。
薛渺到上寝院时,一个花瓶直直地砸在了她脚边。
凌霄外门的两个弟子灰头土脸地从她房中出来时,许是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就站在房门外啐了一口,刻意大声道:
“还当这外门是夏长老做主么,嚣张什么。”
薛渺定睛一看,这不是夏师姐炮灰小天团里的另两位师姐么。
一位在她断了手时让她当众跳舞,一位说与她做朋友,借了她的钱从来不还。
哪怕薛渺已经三日没有吃过饭,跪在地上求她,她却把玩着自己新买的芥子囊说关她什么事。
穿过来以后,薛渺才知道,什么仙风道骨,不存在的,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底层倾轧只会更残酷。
凌霄宗为天下第一大宗,光是宗门内就有数万人。
上面管不过来,亲传弟子是宝,内门弟子是人,外门弟子只能是互相争夺养分的草了。
两人对视一眼,走到薛渺跟前:
“夏连翘都失了势,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当狗啊。”
另一人站在阶上笑,一人便弯腰凑近去看薛渺的表情:“薛渺,汪两声我听听。”
薛渺微微笑道:“师姐慎言。”
那两人顿了顿,忽而发出惊天爆笑:“你刚刚听见没有,这个废物凡人让我慎言!”
那人想像往常一样,抬腿给薛渺一脚。
薛渺眸光一凛,提气同样一脚回踹了过去,那人被薛渺踹飞出去数米,又惊又怒道:
“你引灵入体了,你竟引灵入体了?!”
薛渺沉着眉眼,雪亮剑光一闪,掠身朝她而去,阶上女子惊呼:“你要杀了她吗,薛渺,你疯了吗?!”
被薛渺踹倒那人双眸惊恐睁大,确如猪狗般手脚并用往后慌乱的爬去:“不,不不,别杀我!”
一剑刺下,青峰寒芒斩去了她的一半头发,那人僵住,良久后才僵硬地转过脖子,与剑锋上涕泗横流的自己对视。
风中隐约传来骚味,薛渺拔剑,一字一顿笑道:
“以后师姐说话前,记得先掂量一下自己修为,下次就没有这般好运了。”
自引灵入体后,她日夜勤修不辍,除去偶尔看看话本和找沈衣的时日,恨不得每日泡在演武坪。
那日与看护兽生死相博,她略有顿悟,回来更是发了疯的修炼,如今离引灵上阶一步之遥,与夏连翘已差之不多。
天道也该酬酬她的勤了。
那两人看薛渺似看鬼一样,互相扶着颠三倒四地离去。
薛渺收了剑,在太阳底下站了良久,漆黑清晰的眉眼被晒得有些发酸。
她做了和她们一样的事。
弱就是罪吗,弱就该被人践踏自尊,弱就该去死吗。
有了修为就可以任意生杀予夺吗。
夏连翘不再戴她的金簪,口倒涂得还殷红,见了薛渺,她有些警惕:“你来干什么。”
薛渺道:“师姐莫不是忘了,该给我噬心丹的解药了。”
夏连翘早就将这事抛到脑后,此时经她提醒,目光炯炯:“是啊,噬心丹,我怎么给忘了。”
夏连翘脸上的那股警惕消失,恢复了往日那般对待薛渺的趾高气扬:“放心,只要你听话,解药我会按时给你的。”
说完,像是为了体现自己的恩威并施,当即从戒中取出解药给了薛渺。
薛渺盯着指尖处,那一丸乌黑的解药,轻轻笑了笑:“我想师姐误会了,我要的不是这种解药。”
她信手抛下那救命解药,药丸滚动到了夏连翘的绣鞋脚边,而薛渺却看也不看一眼。
夏连翘看着她,愚钝的大脑转动着,她想不明白薛渺想要干什么。
薛渺道:“我要真正的,解药。”
夏连翘看着她,许久不见,她总觉得这个往日在面前笑得卑微又怯懦的跟班哪里不一样了。
“你怎么回事,莫要忘了,你的小命可是握在我手中的!”
夏连翘如往日般恐吓着薛渺,等着吧,不出一会儿她就要跪在地上抱着头,求她放过自己。
可一刻过去,薛渺依旧神情阴冷的看着她,夏连翘有些慌乱: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薛渺,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就算你现在能修炼了,我可是引灵上阶,你还差我差得远呢。”
夏连翘说着,像是给自己找回了几分底气:
“你还不知道吧,要是不吃这解药,你不出三日便会毒发身亡,你这么不听话,真正的解药我怎么会给你。”
薛渺的猫儿眼微眯了起来,拇指按住了剑柄,若夏连翘不给,那她也只好豁出性命拼上一拼。
夏连翘得意笑道:“怎么样,知道怕了吧,不过我也说了,只要你听话——”
夏连翘的姨母虽不在了,却给自己这唯一的侄女留下来无数法宝。
她虽只是一个引灵上阶,可她那位前长老姨母却是金丹上阶。
一位金丹上阶,在外门捞油多年,她手中的法宝不是她现在能够对付得了的。
薛渺咬住牙,松开了按在剑鞘上的手,微笑道:“师姐吩咐,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么?”
夏连翘眸中划过一丝阴狠:“我要你去帮我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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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别后,她已有月余没去过藏雪峰。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和人分手,才分那两天就去死缠烂打只会让人心烦,适得其反。
若是一声不响消失,隔一段时间再在故地出现偶遇,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今日来藏雪峰,一半是为了沈衣,一般也是为了寻个清静。
降真香清浅沉静的气息散开,薛渺有些恍惚,竟渐渐将道尊和沈衣重叠在了一起。
良久后,薛渺叹了口气,黑亮的眼睛有些发酸,坐着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膝窝处:
“老婆老婆,我该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