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移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有人背着他,这人的后背很薄,还有点硌人,不过脚步倒是挺稳的,他靠着人的肩膀,隐约觉得安心。
是冯玮吗?不,冯玮已经离职了。那是谁呢?
他想睁眼看看,可是身后却突然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他猝不及防被吸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他猛地睁开眼,一道刺眼的光线照得他又立即合上了眼皮。
这不是他的家,他暗自在心里道,他家窗台清晨不会有鸟此起彼伏地吊嗓子,屋子里的味道也不是他熟悉的香氛味……他缓了片刻,又重新睁开眼,打量起这个陌生的房间。
说房间,有些夸大其词,这巴掌大的地方顶多算是储物间,墙壁与墙壁之间仅能容纳一张一米宽的小床,站直伸手就能够到天花板,如果说这稍微碰一下就落一鼻子灰的长条形木板是天花板的话。
屋子上方有个圆形的小孔,据林移推测,这大概是“窗户”。此时太阳不知道转到了什么角度,正穿过小孔,照在他压着的枕头上。枕头是白色的,还算干净,就是屋子里的气味不大好闻,让他联想到污垢丛生的下水道,以及潮湿浑浊的烂泥塘。
他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已经退烧了。
床脚有个三条腿的破旧凳子,残缺的那条腿用一把一次性木筷支了起来,上面放着半杯水和两颗白色退烧药。
他隐约记得自己高烧倒在了路边,看这情况,是有好心人把自己带回了家。
他随即有些紧张——这地方看着实在不像是正常人类居住的地方,不是他自恋,他混到今天不能说是家喻户晓,但如果不戴口罩走在大街上也绝对会引起骚乱,万一是变态的私生饭跟踪他,把他藏在这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下室该怎么办?
紧接着他听见门“吱吱呀呀”响起令人牙酸的动静,有人走了进来。
他忙不迭探头望去,与这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这是一双相当好看的眼睛,瞳色深如古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你醒了?”这人面无表情地看了林移一眼。
林移职业病犯了似的,不动声色默默将人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他年纪约莫十七八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眉眼舒展,五官比例一等一的好,脖颈修长,四肢匀称,往那儿一站有股天然的风韵气质。
如果不是他确认圈里没这号人物,险些以为自己遇到了同行。
“那个,”林移下意识开口,不开口不要紧,一开口简直像是老鸭叫唤,哑得可以。他连忙清了清嗓子,“咳咳,是你救了我?”
那人言简意赅地“嗯”了一声:“是我带你回来的,你要是没事了,就走吧。”
“你一个人住这儿?”林移发誓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有点好奇,“你家里人呢?”
只见这人沉默两秒,漆黑的眼珠宛若寒星,语气不善地开口说:“我没有家里人,是个孤儿,你还有什么要问?”
林移吃了一惊,下意识说,“呃,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他转身离开,不欲跟林移再多费口舌,催促道,“你赶紧走吧。”
林移追着他的背影,终于看清了整个房子的布局。
这是一间极为简陋的地下室,他从刚刚的房间出来就直接走进了楼梯口,一块发霉的绞着铁丝的木板充当门和锁,几步之外是朝上的台阶,幽暗而狭长,仿佛某种爬行动物的甬道。
他心里感叹,如果在这里长期住下去,身体和心理总有一个会生病。
他跟在少年人后面不休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帮了我,我还没有跟你道谢。”
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叫林移,林是双木林,移是潜移默化的移。”
“你叫什么跟我没关系,我知道也没什么用处。”这人神色依旧淡淡的,林移站在他身旁,差不多跟他一般高,少年人的脊背还是单薄的,身形没完全长开,弱不禁风仿佛大风一刮就将他刮走,也不知道他昨晚是怎么把自己扛回来的。
“怎么没用呢,我可是——”
林移的话还没说完,这个不近人情的小子脸色忽然一变,他一把攥住林移的手,就要躲进“洞穴”,只是晚了一步,一个尖锐的嗓门顺着楼道嚷起来:“臭小子,你打算什么时候交房租,再是再晚一天,你就带着你的狗和行李去睡大街!”
一个敷着面膜的大妈,扶着楼梯扶手,颤巍巍地走下来,看模样似乎是房东。
少年推了林移一把,意思让他离远点,他垂着脸,完全没有了刚刚的冷漠,点头哈腰地说:“阿姨,我是打算交的,遇到点事,迟到了,真不好意思。”
他立即掏了掏裤子口袋,从里面抓出一把零碎的现金,两个硬币从他指缝滑落,掉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没来得及去捡,房东已经点清了房租,扯着嗓子不满道:“还差十三块五毛呢。”
“我晚点补给您行吗?本来……”少年面色发红,难堪地低声说道,“我打了一份工,马上就能领工资了。”
“晚点,又是晚点,你说说,你说了多少次‘晚点’了,你家里人难道没教你做人要守信用吗?今天必须交齐,我当初看你一个人可怜巴巴没地方住才腾给你一间屋子,你这孩子不要把人当傻子糊弄啊!我可不是做慈善的,你都穷的叮当响了,还养那么老大一条狗,是怎么想的呢?要我说,不如卖给狗肉贩子,二十块一斤也不少钱呢——”
少年紧紧绷着后背,那截脊梁骨虽然看上去笔直笔直,却仿佛快被这透明的唾沫星子压弯了。
林移算是听明白了,这人穷得连房租交不起,被房东变着法地恶心呢。
“那什么,这位……房东姐姐,”林移从角落里站出来,他脸上挂着一个亲和力十足的微笑,“我朋友欠的钱,我帮他还了,微信还是支付宝?”
房东大妈一愣,不知道这位是怎么从天而降的,紧接着她瞪大了眼睛,等到辨认清楚林移的脸,她贴的面膜差点没从脸上掉下来:“林、林林林……林移?”
“是我。”林移嘴角朝上勾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弧度,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来了个认识他的人了,这些年在大屏幕前上蹿下跳的努力总算没白费。
“我我我我我能要个签名吗?”房东已经完全把房租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立即扒拉出半截雪白的胖胳膊,直言让林移签在她的手臂上,可惜的是找遍整个屋子都没找到一根能出油墨的笔。
林移灵机一动,牵过房东的手掌,用食指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姓名:“有时候,看不见的东西能够保存得更为长久。”
房东被他蛊得魂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在旁边看完整个过程的少年一脑门问号:这样也行?
房东握着手心,喜笑颜开地说:“你朋友也是来拍戏体验生活的么?怪不得一双手又白又嫩,跟小少爷似的,那狗也养得油光水滑,看上去就价值不菲。要早知道你们认识,房租一定在原有基础上给你打九五折啊。你们这有摄像机没有?我还有几套房,方不方便帮我宣传宣传?”
“哟,看您面相就知道您是个富贵人,可惜今天摄像没来,不然一定帮您宣传。”林移从善如流,话题一转:“不过我朋友的体验期结束了,以后就不住这了,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料。”
少年倏地扭过头看他。
房东眼里的遗憾溢于言表,却又爽快地说:“那行,里面的东西这个月内搬走都可以,以后要是还想体验,一定要先找我啊。”
林移微笑:“一定,一定。”
房东走后,不等少年开口,林移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对他说:“别住这儿了,里面霉菌很多,容易感染呼吸道疾病。”
少年皱着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讥讽道:“你说得轻巧,我浑身上下的家当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十块,除了住这种地下室,还有别的地方容身么?”
他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到林移或许是个人物,连市侩吝啬的房东也对他敬爱有加,长得油头粉面,笑得跟狐狸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可我有钱啊。”林移从裤兜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方豫悦。
他高调宣布道:“如你所见,我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需要一位贴身助理照料生活。前段时间跟着我的助理辞职,现在这个职位空缺,你要是愿意,以后可以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住很宽敞的屋子,有我一口吃的,绝对饿不死你。”
少年人穷脾气大,林移也说不上来脑子里哪根筋抽抽,提出这么个建议来:“放心,工作绝对正规合法,你考虑一下。”
少年扫视名片一眼,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过了半晌,似乎经过好大一轮思想斗争,他问道:“仅仅因为我把你带了回来?”
“因为你花钱给我买了退烧药,”林移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有些温柔,“退烧药十三块五,原本是你用来交房租的。”
少年抿了抿嘴唇,神色里闪过一抹极为复杂的东西:“你帮我,说不定以后会后悔的。”
“做好人好事是积攒功德,你既然帮了我,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林移想了想,“更何况谁这辈子没干过几桩后悔的事儿呢,万一我后悔了,就当我倒霉,我认栽,行了吧。”
“方豫悦。”少年冷不丁地开口,“我的名字。”
林移知道他这是同意了,满意地点评道:“嗯,名字不错,听上去就大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