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黑暗之后是更加漫长的黑暗。

但中央处理器得到了供能，意识又重新凝聚起来。

一个熟悉、温柔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放轻松。不着急。”

照明终于成功上线了。她刷新了好几下光学镜，查看周围的状况。

此刻，她身处一个地下室，大小介于防空洞和地下停车库之间。

地下室许是很久都无人问津，照明能看到混凝土铸造成的天花板四角，蜘蛛都在上面张罗着织起了一层层网。

身下的充电床好像是临时搭建而成的，照明才坐起身，它就支撑不住地嘎吱了一声，晃动片刻。

她对面坐着伊迪斯。

伊迪斯身下，是一个破旧的大型建材箱。

这里最新的设备，只剩下在不远处的火种监测仪，勉强为这个地下室增添了一丝科技感。

见照明环顾四周，伊迪斯介绍道：“这里是我以前待过的据点。环境虽然一般，但胜在比较隐蔽。”

照明的处理器回放了她最后记得的片段。

她刚从通道口钻出来，并暗暗庆幸这条通道确实有出口存在，一抬头就看见了伊迪斯。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还好，傀拉没被她看见。这样至少还能编点理由糊弄过去，或者干脆把黑锅往汽车人头上一扣。

但伊迪斯不知如何猜到了真相，根本没给她演戏的机会。

“你放它走了，是吗？”

不是它。是她。照明在心里纠正伊迪斯的话。

但她只是平静地回答：“是的。”

或许她只是太累了，或许她已经受够了，她不想再逃避和掩饰。说出这些话让她有一种畅快的感受。

伊迪斯审视着她：“那么，你明白后果吗？”

“我明白。”

说完这句话，照明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能量抽离感从身体深处传来。那是从前那种每次过度使用能力之后的消耗感。

能力似乎在之前回归了，但这个副作用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照明心想：我又使用能力过度了？

这样也好，倒是省得让伊迪斯替黑骑士清理门户了……或许自己的零件还是会被掏出来使用，放在实验室？

她还来不及多转一个念头，就干脆利落地下线了。

她万万没想到还能有重新上线的机会。

“这是……研究所的新地址？”照明试探地问。

伊迪斯怔了一下，然后笑了。

“不是的。”她说，“你再也不用回到那里了。”

这是什么意思？

照明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呆呆的看着伊迪斯。

她的光学镜聚焦在伊迪斯身上。

在灯光下，伊迪斯的涂装闪烁着光芒。

照明又刷新了一下光学镜。

医官是不是……改变了涂装？

曾经是银色为主、加上灰黑色条纹的涂装，现在变成了白色。

大面积的白色涂装之上，带有一些蓝色的车贴点缀，和伊迪斯蓝色的光学镜呼应得恰到好处。

……蓝色的光学镜？

照明记得医生的光学镜本来是绿色，在大家普遍都是红色的光学镜或护目镜中显得格格不入。

之前她一直以为这是伊迪斯某种私人的喜好。

伊迪斯的目光中没有以往的疏离，反而带着一种照明没有意识到的温暖。

“你……”照明迟缓地开了口，好几句话语在她的嘴边连环撞车了。

她又想说“你是汽车人？”，又想说“那我们现在在哪里？”，结果她最后只是说：“你救了我？”

“客观地说，不止一次。”伊迪斯点点头，“我尝试保护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照明。只是从来没有那么接近失败。”

照明：“原来不是黑骑士疑心病太重。她在‘有间谍’这件事上是对的。”

“是啊。但我想，现在你可不会想着回去告发我，是不是？”伊迪斯开了个玩笑。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起来，好像一条串珠终于首尾呼应，连成了一环。

照明后来知道，是伊迪斯在炸药的子空间里发现汽车人芯片，这才导致了炸药被带走，和所里后面的一系列肃清行动。

照明问：“炸药的事，是你动的手吗？”

伊迪斯摇了摇头：“有人先我一步。不管是谁，我都要感谢那个把芯片放进炸药子空间里的人，给我提供了一个减弱黑骑士怀疑的机会。”

“黑骑士疑心很重。她怀疑我已经有一阵子了，就是没证据，暂时也找不到别的医生来进行你们的手术。”

“连设备维修的进度我都无法得知，告诉我的消息要不滞后，要不就是错的。”

“你放了 K-13 之后，她那边的计划自然也乱了套。我这边该做的，也差不多做完了。”

“你的任务是什么？”

话语刚刚被问出口，照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明白了。原来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意外。”

伊迪斯看着她：“你指的是什么？”

照明冷冷道：“你想杀K-13。她就是你的任务。”

见伊迪斯没有反对，她继续道：“还是说，你的任务是处理掉可能给汽车人造成意外危险的事物？那次汽车人的来袭，那些噬铁虫，还有那次运输机上突如其来的武器故障……”

伊迪斯轻轻一笑：“你把我想得太无所不能了。但是我不否认，的确有一两件事是我的手笔。原谅我，那时候我不得不那么做。”

“当时我不知道K-13是有智慧的。不过我想，即使知道了……我还是会这么做。有时候，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我们必须得牺牲一些东西。”

伊迪斯的语气变得苦涩，又充满怀念。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辗转过很多地方。有时候根本联系不上汽车人。我的敌人死了，我的战友死了，我的直属长官也死了。我的档案只有我的直属长官知道。她死了以后，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是汽车人。”

“说实话我有些时候会痛苦和迷茫。没有阵营标志，在敌人的阵营里一路升迁。”

“但是我从没有后悔过。只要我的火种还在跳动，我就会为自由这一众生的权利而奋斗。”

照明轻轻说：“自由也是她的权利。”

“她？”

“傀拉，研究所给她的编号是K-13。”

伊迪斯恍然：“你给她起了名字。她对你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是吧？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或许我欠她一句对不起。”

想到傀拉，照明芯里又是温暖又是酸涩。

她应该成功逃走了吧？不知道她们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她挥去这些复杂的情感，又问出了她第二想知道的问题：“我现在知道了，你是汽车人特工。但为什么你要救我？”

“我为什么救你？”伊迪斯那张一向带笑的脸此刻意外地严肃。

她说：“我不是什么道德卫士。很多战士只是因为阵营不同，就可以对彼此拔刀相向。然而，比起机体上贴的区分阵营的标签，我更在乎我了解的、具体的机子。”

“比如说你，照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加入霸天虎，但你的行为——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去交换另一个智慧生物的性命和自由——是高尚的。甚至可以说是很‘汽车人’式的。因此我认为我可以给你第二次机会。”

面对伊迪斯的夸赞，照明有点羞愧地小声道：“高尚……？这就有点太过誉了。这完全是出于，嗯，私人原因。”

伊迪斯没有反驳，而是顺着照明的话道：“有的时候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是做了这件事。”

“实话说，我一开始也并不欣赏你。但随着我对你的了解加深，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品质，同情心、善良、坚持……”

“没错，你不适合这里。我决定不再袖手旁观，看着她们把你毁掉，就像你不能袖手旁观地看着她们毁掉K-13那样。”

照明感动之余，反而陷入更深的困惑。

在她的心目中，如果霸天虎是丛林法则的典型，那汽车人就是铁面无私的代表。

虽说从结果上看，自己是被救了，这是一件好事；但目前，伊迪斯的解释无法让照明完全信服。

就因为“欣赏”吗？她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大的人格魅力。

汽车人就靠这标准办事吗？要是这样，那汽车人基地里都指不定有多少前霸天虎了，或许还能成立一个前霸天虎自救互助会。

照明总感觉伊迪斯还隐瞒了什么，而不清楚被隐瞒的具体是什么，她就怎么也不能安心。

她有些烦躁地说：“我已经受够了猜来猜去。你既然都把我救出来了，能不能干脆再和我说明白些？”

伊迪斯嘴角动了动，似乎要用一个轻松的理由带过去，却最终闭了闭光学镜。

照明把面甲埋在手里搓了搓，再次抬起头时已不再那么焦躁。

她真诚地说：“对不起。我很感谢你帮我逃离那里，我也不是非要刨根问底。但你救我这件事太奇怪了，我无法简单地忽略过去。”

伊迪斯沉吟片刻，像是在衡量什么。

随后她说：“好吧。我本来想之后再慢慢和你说。但既然你坚持……这是一个朋友的请求。起初，我还质疑过她的这一决定。”

照明问：“那个朋友是谁？我认识吗？”

伊迪斯道：“你认识的。是月蚀。”

“你说什么？”

照明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想到又在别人的口中听到了月蚀的名字。

但是，月蚀不是霸天虎吗？

她连忙连珠炮似地追问道：“你认识她？是她让你来找我？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她为什么——”

伊迪斯示意她别着急，慢慢说。

照明急切的追问转为喃喃：“但是，她讨厌汽车人啊？她一直都瞧不起那种软弱的作风……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伊迪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不知道是想起了哪一段往事。

“她的野心和拼命程度我不否认。毕竟不是谁都能工作到在座位上直接陷入充电的。不过，她最后还是选择了自由与和平——不只是她的自由，更是我们的，未来的赛博坦的。”

照明也笑了，现在“伊迪斯认识月蚀”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这举动太月蚀式了。

她就是这样的机子。在学院里，导师布置一千字作业，她不写到一万字是不会停手的。

面对同学——尤其是照明——的抱怨，她只会傲气地扬起头，和她斗嘴，说她自己能力不足还要阻碍别人进步云云。

照明轻快道：“亏我还一直在找她呢。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她不自己告诉我？”

伊迪斯突然沉默了。

良久，在照明不安的眼神里，她有些艰难地说：“她已经…回归火种源了。在一次掩护行动中，为了让我能活着完成任务。”

照明好像突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她没有告诉你她加入了汽车人，因为她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觉得你可能不会接受。”

“在最后时刻，她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但她还是希望你能活下来。”

“她让我救你。她说你迟钝、软弱、懒散，但你有一颗善良的火种。她说你值得拥有第二次机会。那是她最后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