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舟!”
见势不妙,公殳打算在唤影阵落地前破阵,没曾想自己被唤影阵下藏着的“千里传送符”欺骗,最后只能眼看着杜汝舟和阿烛消失。
杜汝舟消失的一刹那,地面倏地窜出银色钢针,斜着直冲公殳面门。就在那钢针要碰到公殳时,公殳化作数百只飞蝶四散而去,又在距离刚才五十步的地方凝形。
然而,那钢针好像被公殳牵引,飞到天上又拐个弯下来再次朝公殳发起猛攻。
丛林中,飞鸟惊起,振翅而鸣。
数百把银剑披着冷风簌簌而来,像是海底鱼贯而起的银鱼。头顶上,一张无形的丝网悄然成形,将飘过的树叶搅成齑粉。
此时,藏在暗处的人,各个都是御土御金的高手。
公殳进退维谷,前进后退都不免见血。
钢针、银剑和钢网碰到一起,整个地面塌陷,席卷起数米高的尘土。
随后,百把银剑螺旋而上,像是盘旋于天的长鹰。钢针没入土里,蛰伏在地底。
待到尘灰渐散,暗中的人看到了翻飞的鸦青色衣袂,也看到了徒手撑起丝网的公殳。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里多了双黑色的手衣。
手衣名为“不让尘”,它饮饱月辉,从尘灰中撕出道裂痕。公殳抓起丝网如抓过一匹纱网,用力往后一扯,几个黑衣人趔趄着滚出来。不论黑衣人如何挣扎,手上的丝网怎么也挣脱不开。
尘埃散去,公殳毫发未伤。
暗处的黑衣人变换方位,分毫不给公殳退场的机会。
盘旋在天的银剑呲出獠牙。颤动的地面裂开数米缝隙,公殳所过之处窜出鱼刺般的硬石。而他身后飞出数百只水蝶,在混沌中散出辉光。
被银剑和钢针刺破的水蝶洒下碎星,同时银剑和钢针也像是失去灵魂的废铁,直直落下去。
所谓兵贵神速,公殳却不是这样的打法。
黑暗中,有觉察出问题:“不对劲!”
没一会儿,一支白羽从丛林中飞走,顺着河流上游往黑暗里去。
另一边,杜汝舟堪堪从唤影阵中醒来。唤影阵里三年五载,于现实世界不过是眨眼功夫。
自知被当“小辫子”抓走的杜汝舟,刚觑着眼四下观察,又被耳边的动静吓得悻悻收回目光。
纱帘后瓶瓶罐罐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她头顶上,害得她不得不选择继续装死。
“姑娘醒了?”
杜汝舟感受到对面的阿烛掀帘进来,脚指头不自觉地抓紧。
“醒了就别睡,”阿烛声音轻快,倒真像准备出嫁的新娘,“过来帮忙!”
说完,阿烛就退了出去,脚步声后,又是瓶瓶罐罐响。
杜汝舟也不敢继续装睡,缩着脖子背靠着墙挪到角落里。
她虽然是魔神,但就是个花瓶,没有公殳这块保命符,她只有挨打的份。
对面,阿烛扯了扯陈显身上的衣服,露出陈显身上的腐肉。随后,她拿起桌上的刀,将那块腐肉切下来。她切得仔细,沿着青黑色的边角一点点裁,生怕裁到了好肉。
腐肉切下来,阿烛从桌上挑出个白瓷瓶,撒在刚从陈显身上切下来的腐肉上。把白瓷瓶放回去后,阿烛又挑出一黑色的陶罐,从里面掏出糊状的黑泥,抹在陈显身上的伤口上。最后,阿烛将腐肉原封不动地摁回去。
为了确定是粘稳妥了,阿烛还拍了拍。那声音,和拍在活人身上大不相同。
杜汝舟:“……”
“姑娘,刚刚我探了探,你没有金丹,是个凡人?”阿烛说着,陈显身上刚刚还是腐肉的地方恢复了常人的模样。
杜汝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根本端不起魔神的架子。
“过来。”
杜汝舟被勾了魂似的走上去,捧着手接过阿烛手上的白瓷瓶。
“我还以为你是公殳大人新收的徒弟呢!”阿烛这会儿像与杜汝舟话家常的密友,“没想到你就是个凡人。一个凡人,能做什么人质呢?难道你是大人的相好?”
杜汝舟头甩得跟狮子狗似的,跟着阿烛的节奏,又接过割了腐肉的匕首。
“隐山神教要拿你要牵制公殳大人。”阿烛说着,把又一块腐肉摁回陈显身上,“他们和我说,公殳大人知道了我偷陈显尸身的事,正来抓我的路上。如果我帮他们拖住你,他们就答应让我得偿所愿。”
知道公殳有危险,杜汝舟心下是着急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被阿烛不咸不淡的神情感染,她也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你和他们做交易了?”
“当然!”阿烛笑得轻快,“不过你也放心,隐山神教那些宵小哪能伤得了公殳大人?他们能找机会和公殳斗法切磋,我能得偿所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斗法和我有什么关系?”杜汝舟一联想到自己魔神的身份就心里发慌。
“公殳大人在你们身上下了变脸术,寻常人见你们一面根本记不住你们的脸。”
眼下的阿烛完全没有之前的疯癫模样,只是有些虚弱。
杜汝舟问:“所以,你之前那样,是装的?”
“哪样啊?”阿烛又拿出胭脂水粉盒,试图用粉白掩盖住陈显的乌青。
杜汝舟试探着说:“就……有点失心疯?”
阿烛嗤笑一声:“我刚出阵,有点神志不清,吓着你了?”
“嗯。”面对“友好”的阿烛,杜汝舟也气不起来,更何况她刚刚阅了遍二人过往,心里五味杂陈。
阿烛瞥见杜汝舟接过胭脂盒时有些失神:“你真好懂!”
杜汝舟:“嗯?”
阿烛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汝舟:“杜汝舟!”
阿烛开始对着镜子,给陈显整理头发:“想问什么便问吧!”
杜汝舟嘴唇翕动,半晌才道:“陈显的梦里,新娘……”
到底是谁?
就连杜汝舟都能看得出来红盖头下的到底是谁,阿烛怎么会不知道呢?
“陈显的新娘,”杜汝舟斟酌半天,还是说出了那句“是你”。
“嗯。”
“你已经赴约,又为何赴死?”不知哪来的勇气,杜汝舟抓住了阿烛描眉的手臂,“公殳说,你再这么烧下去,会死的!”
“因为我爱他啊!”
那是阿烛第一次说爱他,也是她第一次发现,承认爱他会让自己更加坚决。
她看着杜汝舟笑得前所未有地轻松:“我真的好爱好爱她!”
“爱?”杜汝舟翻阅着他们的回忆,“可你不过见他六……七次?”
“可是,他是我的情劫。”跳动的烛火倒映在阿烛眸中,她却冷静得出奇,“从我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如果我过不了这劫,飞升成仙就指望不了了。我想要飞升,比阿火更想要成仙,那样我能活得更久,比现在还要久!谁曾想……”
谁曾想,她在她为陈显罗织的美梦里,成为了陈显的新娘。
“好,爱他便爱他,你求死做什么?”杜汝舟觉得阿烛手里拿的不是眉笔,而是一把锋利的刀刃,“你或者说,便还有百年千年,还会遇到张显,李显,王显,若是死了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懂,我的生命从遇见他开始,到失去他终止。”阿烛呵气如兰,手指轻点在杜汝舟的眉心,“此生,我是他一人的烛姑娘,他是我一人的陈显。”
陈显怎么会是她一人的呢?
他还有母亲,有儿子,有奶娘,他怎么会是阿烛一个人的?
话到嘴边,杜汝舟问不出口。
阿烛的手从杜汝舟的指尖抽走,顺着陈显的肩膀来到陈显的指尖。她牵起他,陈显也跟着站起身来。他们一转身,门外的空地变成了热闹喜庆的陈家大厅。陈家大夫人坐在高堂上,慈祥地看过来。
“公殳大人来的真慢!”阿烛抬头望了望天,又回过头来说,“姑娘,等我死后,你就带着陈显回陈家去吧!”
说完,她给自己盖上红盖头。
“好。”杜汝舟实在没法感同身受,也无法劝说阿烛浪子回头,因为杜汝舟不知道哪边才是阿烛的彼岸。
任何选择都是值得被尊重的,杜汝舟想着叹了口气:“我好好送送你吧!”
在一片敲锣打鼓中,阿烛牵着陈显往幻境里走去。
飞燕衔来桃枝,侍从们站在两旁撒花生和枣子,小孩子趴在地上去捡吃食。欢呼声,喝彩声,如潮水翻涌。
阿烛拖尾的红色衣裙搅在一起,杜汝舟走上去,悄声为她摊平。
熟悉的唱词又起,傧相眉开眼笑,好似成亲的是他自己。
“入洞房!”
厅堂上众人欢呼,阿烛和陈显没有要走的意思。阿烛摸着陈显皱巴发黑的手,头埋进陈显怀里,止不住地颤抖。
或许是为热闹吸引,又或许为阿烛的勇气动容,杜汝舟情难自禁地往洞外走去。
忽然,洞里的烛火遽然灭了,一只手将杜汝舟押入暗处。同时从天而降的雷光劈得阿烛的幻境支离破碎。
“别出去,”那人披着黑色披风,叫人看不见容貌,“当先阁来杀她了。”
那人的声音出奇地动人,如山间明月,林中风。
“你是隐山神教的人?”杜汝舟想到了之前阿烛的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与你无关,你快走吧!”
说完,杜汝舟抽手头也不回地奔向洞外。
那是她神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乌云席卷若惊涛骇浪,其间闪电气吞山河劈天呛地,雷鸣更似金戈铁马过山关咄咄逼人。乌云里闪过一道金光落到地上,光影里走出元吉和一个长得很像阿烛的姑娘。
那人便是阿火了。
元吉手持先行官令牌,问阿烛:“阿烛,你偷盗凡人尸首,影响陈家运势,你可知罪?”
没有了法力支撑,陈显身体僵硬,直直就要倒下去。
阿烛也油尽灯枯,只能抱着陈显的尸首滑下去。乱石刮过她的脸颊,一滴血水溢出来。
她把头埋在陈显身上:“我知罪。”
“既然如此,”阿火压抑着颤抖的声音,“现对你处以雷刑!”
阿烛从始至终不曾抬头,她默默等待着自己的结局,只听一声闷哼,雷响在她耳边炸开,不见自己灰飞烟灭,耳边却呼来热气。
“说了要好好送送你的,”杜汝舟吞了口血,看着阿烛红了眼眶,笑了出来,“你还没走好呢!”
说完,杜汝舟还是没忍住,呕出一口血来。
阿烛被吓坏了,连忙用手去接,好似这样杜汝舟就能不吐血了。她想向后边呼救,张嘴却是止不住的呜咽声。
陈显死的时候她都没哭,现在反而哭了出来。
“是谁?”元吉没认出来杜汝舟,却发觉周围原本淡下去的妖气卷土重来,不由得将阿火护在身后。
天地明晃晃,又是一道天雷降下,击在杜汝舟背上。
那种感觉宛如剔骨,要将人的皮肉一层层地刮下来。
杜汝舟哪里有现在这么痛过?
她抽了口气,抬眸望向阿烛,却发现她跟刚才有些不一样了。阿朱眉间一滴血,猩红得发亮,不断有黑雾在此间进出。
“烛,姑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杜汝舟觉得自己仿佛被架在火炉上炙烤,再离阿烛近一些她的外皮都能滋滋冒油。
“入魔了?”
阿火的声音嘶哑,字如呵气。她率先感受到了来自阿烛身上的魔气,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阿烛入魔了,先撤!”
元吉一把捞过想冲上去的阿火,挥手飞出的毛发化作传言符,往四周散去。
“雷刑,雷刑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