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陆炳对唐落说:“唐大人,就算是随军章京,你能保证自己在宋陨星手里活多久?倘若幸运地活下去了,有可能,你这一辈子也只能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酷刑加身,逃不出温少安的手掌心。”
“难道你不想回到你的国家吗?你高官厚禄,大好前程,最重要的是,唐落,你还年轻。我想,你也不愿在这里蹉跎一辈子。况且,不知道哪日一觉醒来就身首异处。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放手一搏。”
费了好些口舌,沉默地倚靠在斑驳墙角的唐落终于抬眸,向陆炳投去一个眼神,但是似乎,也不是很意动的样子。
主要,唐落猜出来这个一直蠢蠢欲动贼心不死的中年人,似乎是个地地道道的俞襄人。
俞襄人,只有犯了错却又曾身居高位不好直接弄死的人,才会被扔到这里自生自灭。
也就是说,这个一直叭叭叭说个不停的中年人,曾是宋陨星与温少安的手下败将,能被关到这里来,大抵是背后还有什么更深层的势力保着小命,但也侧面说明,中年人的价值仅仅止步于此。
逃不走,救不出,不认命,又一直策反其他人……buff叠满的中年人满腹宏图大志也就是嘴上说的好听,明显不可靠。
唐落捂着耳朵,垂眸假寐。
陆炳说得口干舌燥,他想,他当年在参议会上舌战群儒的时候也没这么糟心过,特么要不是身负家人性命,他真想就这么撂挑子不干了。
然而唐落依旧毫无兴趣。
陆炳觉得,这个大牢里,要么是唐落没救了,要么就是他自己没救了,总之得有一个脑子带点儿病。
碍于有求于人家,他果断选择自己有病,继续耐着性子尝试说服唐落:“我能帮你杀了宋陨星,还能帮你回到暨淮。”
唐落终于睁开了眼睛,偏眸看他一眼,有点儿感兴趣的样子了。
陆炳心道真不容易,再接再厉道:“就如你所熟知的,豫北有你们埋伏起来的人,暨淮各城,也有我们的帮手。倘若时机合适,我就能把你送出豫北,毫无防备的时候,哪怕是杀了宋陨星,也不是难事。”
唐落盯着那处昏暗的单间牢房看了许久,冷不丁问:“条件呢?作为交换合作的代价是什么?”
“这个么,很简单。”陆炳笑了笑,道:“我只要宋陨星和温少安死。待你回到暨淮,想办法为我报仇便好。”
参与放走唐落,陆炳一定活不长久,他本身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求死,只不过,他一直在想办法死的不要那么窝囊,他要死的人尽皆知。
这样,他的家人就能活的更好。
他就像是一簇还未点燃的烟花,等待绽放的那一刻,在最美的一瞬间展露出自己所有的价值,星星点点的光芒映照大地,然后猝然消散,连尘埃都留不下。
但是至少,也曾有一瞬间的璀璨夺目。
“如果可以,待你杀了宋陨星与温少安的那一天,给我立个坟吧,随便一个地方就可以。墓碑……也不必写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就只写我的名字。对了,我不叫陆炳,我叫李翼飞。”
雄鹰展翼,凌空高飞的翼飞。
“好。”唐落答应了。
君子之约,不在乎生死,重在承诺。
陆炳现在还在揆事府的大牢里蹲着,和他直接联系是不可能的,好在宋陨星不在府中,整个豫北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需要叫上洛大人吗?他似乎能掣肘温少安一二。”
“不必,就我们。”
“可是若能有洛大人帮忙,事半功倍啊。”
“……他伤重,不宜行事。”
“……”
计划初定,要想在十三师执事官的眼皮子底下做成这事,不是易事。
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然而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对于唐落来说都弥足珍贵,因为宋陨星正在这每一分每一秒的呼吸间,收割着暨淮国人的性命。
等不及,也得等。
“他们把控的太死了,消息投放出去也需要时间,机会只有一次,唐大人,您想好要向谁传递消息了吗?”
“……瑜安,瑜安府丞陈青昱。”
“他怎么相信,是您的口谕?”
“……你们看见他,就说——青鱼不好吃,青昱不好看。他听到了,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那么,如您所愿。”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陆炳那边始终没有消息,然而唐落此刻仿佛处于孤立无援的海岛上,所有的一切他都不知情,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出不去,拖得越久,他就越可能会被国家抛弃。
所以哪怕明知道对方未必靠谱,却也只能在心里祈祷,此事千万要顺利。
就这样明面悠闲实则焦灼地等待了两个月后,平静许久的上将府似被打破了涟漪的海面一样迎来了波澜。
夜半三更,月上中梢,上将府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大部分侍从都被叫起来,一时间,喧闹不已。
唐落睡眠一向很浅,在豫北当俘虏的这些日子悠闲许多,反而养的更精细,连带着睡眠质量水平也直线上升,不似从前觉浅。
然而这样大的动静,还是将他惊醒了。
唐落揉了揉眷恋黑暗的眼垂,摇摇头稍稍驱散了些惺忪的睡意,披了外袍走出房间,院子里有时刻轮班值守的侍卫,他拉住一个,问:“这是发生什么了?”
那侍卫冷冷地盯着他,清冷的月辉下一切都朦胧不可细观,唐落没注意到平时还算好说话的侍卫此刻对待他的奇怪的态度,只当是侍卫也不清楚府里的情况,径直路过侍卫往外走。
一路上遇到许多来来往往高声疾呼的侍从,他们有端着东西的,也有摆手招呼人的,唯一相同的是,都步履匆匆,满脸急色。
唐落边走边避让着神色匆忙的他们,待回过神来,脚步已经临近主院门扉,只要踏出一步,就能走出这个禁锢他数月之久的院子。
可是,他一直不被允许走出去。
俘虏,要有俘虏的自觉。
唐落压下蠢蠢欲动的脚尖,甚至克制般地后退了一步。
他顿在那里,远远地看着闹出动静的很接近洛雾养伤的偏院的那个方向,冷静地旁观院外来往行走的侍从们迎面走来,又背身而去。
热闹与他无关。
此刻唯有他一个人带着作壁上观的平静面具,冷漠以对。
直到侧拐弯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公子怎么在这里?”
唐落微微侧身,看到穿着整齐的於若世经过他身前,驻足望着他,神色关切。
於若世贴心道:“是府里的动静太大吵到公子了吗?我吩咐他们都声音小些,公子若是乏困,便回去继续休息吧。”
按照人趋利避害的本性,唐落本该就这样转身回去的,异国他乡,孤立无援,这个府里发生的绝大部分事情,没有一件是与他有关的、能容忍他参与的,即便与他有关,也是暨淮那边的事情,他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
本该掉头就走的,既不为难於若世,也不为难他自己。
可是,唐落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府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於若世犹豫了下,如实说道:“楚章京受了伤,被连夜从前线送回来治疗,时间紧迫,一进府就送到了洛大人所处的偏院,那里距离主院有点儿近,打扰了公子休息,还望见谅。”
闻言,唐落点点头,不敢托大,忙道一句“无碍”,随后神色犹豫半晌,道:“我夜间觉浅,现下也睡不着,此前我曾与贵国楚章京有过几面之缘,性情相投,他受伤至此,我也心有不安,於大人能允我去看看么?”
要说於若世方才还文质彬彬的随和模样,此刻听完唐落一番话,倏然浑身气势凌人,褪去仿佛与谁都相熟的大方外向的壳子,他的真实面目才显露出一二来。
於若世微微眯着眼睛将唐落从头打量到尾,夜间天黑,月光也朦朦胧胧的模糊了彼此之间的感官,唐落看不清於若世幽沉的眼眸,但他直观的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灼热不可忽视,他知道,他那番话已然引起了於若世的警惕之心。
可是,那又如何?
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唐落与於若世坦然相对,四目相视,清冷月辉下唐落的眼眸清澈如山间溪水,灵动,温润,又如古帝王王冠上最明亮的宝石,璀璨,耀眼。
他的眼睛实在很好看,很适合被收藏,那一瞬间於若世甚至微微出神地想,如果把那双如琉璃般夺目的眼珠子挖下来,到底能不能永远保持它的光辉。
然而他很快回神,继而用更严厉的目光审视着唐落。
唐落任他打量。
从前他确实是不认识楚希明的,被俘豫北后,也只远远见过几面,甚至那次夜间窗牖下偶然遇见,也是不为人知的。
怎么查,都是白费力气。
哪怕有所怀疑,也只是空穴来风。
何况,楚希明少年成名,很早以前就跟在宋陨星身边建功立业,底子也干净,像是於若世这样能走到宋陨星眼皮子底下来的有潜力的年轻官吏,大多都知道楚希明的过往。
楚希明的经历就注定了,他不可能背叛宋陨星。
唐落与楚希明,绝不可能有什么多余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