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得很累吗?”即便是谈及人人趋之若鹜的名与利,於若世仍旧不动如山,毫不觊觎之心,“世人千千万,总有最特别的那个英雄总领一个时代的脚步,或前进,或倒退,都是时势使然,我平平无奇一个俗人,何必横插一脚?”
这不是谦虚,这是极端骄傲,或许也可以称为自负。
因此游离于帝国之战之外,作壁上观,冷眼旁观,与他无关。
“原来如此。”怪不得宋陨星当年求贤若渴地去那间茅草屋邀请於若世共谋大事之时,多番交谈未能如愿。
“那为什么,又决定离开那座山头,来到军中效命呢?”随之而来的,是疑惑。
毕竟,於若世是那种含一根草枝都能活下去的懒慢性子,若不是逼急了,怎么肯离开那座山清水秀的山林?楚希明好奇不已。
“说来话长啊——”於若世哼哼两声,听不出他的语气是不满还是郁闷,“长话短说喽,小别山那地理位置,不光我喜欢,许多人都喜欢,隐居的人越来越多,垃圾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山清水秀变山黑水臭,我就不得不逃下山来,身无分文,听说做医师赚得多,做贵人的医师赚得更多,所以就来喽。半路出家,没想到也能有人夸颂我的医术,没赚两个钱就被你家上将逮来了,那么大一把刀悬在我脖子上,不想来也得来,所以就现在这样了。”
“原来是被逼的啊。怪不得你这么懒,上将都能把你请过来,我还以为是巧合。”楚希明哭笑不得,难得笑得前仰后合,牵动了伤口,又老实下来,憋笑憋得很是辛苦。
“如果时光能重开,我一定跑得远远的。”於若世憋屈死了。
不过,在军中待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或多或少的,也改变了一些他从前的看法。
原来战争真的死好多好多人,牵连无辜,民不聊生,一不小心,他的某个远在天边的朋友都有可能被迫“消踪匿迹”,从此再也没有联系。
当他意识到,他也开始关注前线战况的时候,於若世就知道,他还是输了。
输给自己,输给这个时代。
他终究还是以身入局,一脚踏入红尘乱世,从此瞻前顾后,忧愁不止。
“如果时光能重开,我也一定要跑得远远的。”楚希明亦感慨,然而此身已入局,难以逃脱,可悲可叹,“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想拜托你帮忙。遍数军中才将,还是只有你才令我放心。”
“多久?”於若世这次没急着拒绝。
“不久,我伤好之前。”
“佣金给不给?总不能白给你打工吧?”
楚希明:“你打算要多少?”
於若世:“你家里能有多少?”
楚希明大方道:“不说家财万贯,但……除了棺材本,都能给。”
於若世纳闷:“这么大方?一点儿都不给子孙留着?”
楚希明微笑:“身份敏感,没必要留下后嗣,也没必要留下财产。你不是也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吗?”
於若世耸耸肩,百无聊赖道:“是这样说没错,但是你也看到了,我要不是身无分文无路可去,就不至于去搞钱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被上将大人逮过来了。可见金钱虽然不是万能之物,但却万万不能没有它。”
“所以,帮我不帮?”
“帮吧。”於若世摊摊手表示拿楚希明这个伤患没办法,“也不多和你要,也给我整个棺材本得了,老了以后咱们俩地下排排躺,要是地方大,再叫上温少安那小子。再有,就是下次再去战场,你那双腿脚就别跑那么快了,我们的上将啊年轻力壮,真要有危险,他跑得一定比你快。”
“好,这次一定听你的。”楚希明谈拢事情,心头搁下一个沉甸甸的大事,放松许多,也有心情开开玩笑了,“不过,你那主意有点儿损,少安比我们年少许多,让他和我们一起入土,岂不是亏?”
“埃,这谁活在谁后头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少安反而领了个最危险的活,战火连天时保讯息不断,难度不是一般。相比之下,咱俩一个两个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躲在军官们后头,苟到白发苍苍不成问题。”
两人说说笑笑,方才沉闷的氛围一扫而空,等到旭日当空,晌午来临之际,於若世便作势要告辞。
“再留步。”楚希明尔康手挽留道。
“?”於若世没回头,他心里没觉得还能有什么大事,语气轻松,隐隐含着揶揄之意:“楚大人还有什么要紧事没有告诉在下啊?不妨让在下猜猜,难道是好心留在下用过午饭再走?”
楚希明强忍着笑意,“嗯……午饭也可。但也不是这个,你领过了我的章京权限,手里却还顾着隔壁唐落,实在有够忙的。不然,就松松对唐落的管制,让他来我这儿吧。”
“唐落?”於若世不明所以,没有立刻同意,“不必,我这么些年倒也没有荒废学识,只是你说的这两样工作的话,我还是能兼顾过来的。”
“给我解闷。”楚希明强调,“他留在你那里也没有用处了,我听说病也治好了,人也精神多了,这份功劳我不抢。只是养伤期间独自一人烦闷,你与少安忙于军务,有唐落与我作伴,不失为一件乐事。”
三番两次提到局外之人唐落,於若世终于回首盯住楚希明的眼睛,确认道:“只要他?”
“只要他就可。”楚希明果断点头。
“好。”面对好友,於若世毫不犹豫地应允,“唐公子其人稍后便送到。希明,好好养伤,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来年有时间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选个漂亮大气的棺材。”
“多谢。”楚希明说。
回来以后,於若世一反常态的不再多言多语,他一向能说会道,无论与谁闲聊都不会冷场,如今却坐在台阶下,盯着远方天际看个没完没了。
再好看的云彩也会被风吹走。
再惧怕生死别离的人,终有一天也要经历一次痛彻心扉的失去。
每个人生下来注定就有每个人的路要走,没有哪个人的路与另一个人的路可以完全重合。
或许两个人曾经志同道合走在一起过,然而一旦察觉到终点有细微差别,他们就不得不面临离别。
所谓分道扬镳,再见之时就是拔刀相向,你死我活。
路都是人自己选的,谁也管不了旁人如何。
只是一起走过一段路而已,有什么好挂怀的呢?
何况又没什么大不了,天没塌下来,地没陷下去,只是那姓楚的差点死在战场上,然后就着这股劲偷偷懒而已。
他想偷懒,那就让他偷好了。
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心情慢慢变好。
於若世抬起手背稍稍挡了挡刺人的光线。
他思绪发散,短暂地回忆过去,短暂地停留在现在,短暂地想象未来,他想,缘分已至,从此以后,割席断义罢。
所以,再见之时,我为你送葬。
月亮只有一个,星星却有许多,所以,星星和月亮是不一样的。
可是,星星啊……请你再多亮一会儿吧,让我看看,让我看着,让我放下……
“公子,准备好了吗?”於若世收拢思绪,起身走向里间,高声问道。
“好了。”唐落整整衣襟,不明白於若世为什么这么郑重其事,但他隐约猜想应该不是什么要他小命的坏事,就走一步看一步,没有过多防备。
“伤患需要开导,楚章京点名要公子作陪,公子就当成全他,多给他讲些暨淮的风土人情,他过去没有出去看看,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还望公子能理解。如果可以,有关贵国境内旧国江宿的事情,也请多与楚章京聊聊吧——不必涉及机密大事,只要说些平头百姓的日常就好。楚章京他,一直都很喜欢那里,淳朴,热情,简单,平和,很适合养老。”
一路上,於若世絮絮叨叨的,虽然此刻莫名其妙话很多很密,但是唐落早在相处的这数月间了解到於若世平时就很能说,也因此,唐落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喏,到了。”於若世抬抬下巴,但他却止住脚步不再向前。
于是唐落自己一人走进去。
“公子。”身后有声音叫住他,停顿许久,才道:“只是暂住,很快还要再回来。”
“嗯,谢谢你多日照顾。”唐落微微顿住脚步,继而坚定地走向门里面。
那方庭院恬静淡雅,院子中央有棵高大繁茂的树,遮天蔽日,四周角落有仆从们精心打理的花花草草,生机盎然,在科技日渐发达的今天,这处庭院却是极具自然丛林之美,让人心生向往,不愿回首。
尤其是对于站在门外的人来说,极具诱惑。
然而自始至终,於若世都只是静静地现在原地,不见好友窝居屋内,不闻敌首不曾回首。
越清醒,越痛苦;越痛苦,越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