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振清意识到了不做答复的含义,沉吟片刻,又追问道:“大将军当不成,寻常统帅总是能成的吧,弩骑队伍扩张到八支了没有?”
姜振清涩然摇了摇头,人都没了,自然什么都没有了。
“这也没有,你都在……”小姜振清有些恼火,“不是,我这么久都在做什么啊?”
姜振清忽然想问:“你怎么不问师兄?”
“师兄有什么好问的,他自然是一直同我在一起的。”小姜振清微微歪头,“好吧……那问一个,师兄什么时候变成我的驸马的,及笄那年吗?”
姜振清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没有”两个字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垂下头思索片刻,她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十五岁那年,他们在圣虫山拜过堂的。
“明知道师兄已经死了,还要这样问,这样答,是想要减少一点遗憾吗?”
姜振清悚然一惊,猛抬头,坐在床上的人已经不是九岁的自己,而是现在的自己。
区别在于她气息深厚,波动平稳,是一个由内到外没有留下过暗伤,没有透支修炼过的自己——与眼下这副七拼八凑支撑着的状态天差地别。
“我”与“我”的对话,这是悟道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问心状态。
姜振清反应过来,看来水光幻术在她下定决心抽离的时候就已经破了,现在的情形似乎是她通过死门遇到的机缘。
好消息,问心是关于道法的机缘,可遇不可求。坏消息,问心的结果不见得会倒向好的那一面。
“我不会自欺欺人。”姜振清立刻反驳,又下意识补了一句,“我也不会后悔。”
“姜振清”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你不用防备我,我不是你的心魔,我就是你。”
“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没有后悔过?”
“换取力量付出代价天经地义,从未有悔。”
“真的吗?那我们为什么会说这些呢?我就是你啊。”
“姜振清”倏忽间就闪到了面前,手指触了触姜振清的脸,慢慢划下落到下腹丹田。
灼烧的伤疤,脆弱的经脉,破碎的丹田,诚然从未有悔。
“姜振清”的手指复又向上,停在心口,隐秘的痛就在那里激荡起来。
“太浓烈太投入的感情,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你忘了吗?”“姜振清”轻声劝道:“既然动了‘倘若未曾真心全付’的心念头,不如试试看。”
剧烈的刺痛从胸膛炸开,姜振清呛了水,彻底睁开眼的瞬间,容身的水泡破裂,背后的石条拱门也也缓缓落回了原处。
落地时对短暂的无力有所准备,没一头栽下去。道法反噬,这一次问心的结果确实倒向了不好的那一面,姜振清恨恨吐了几口水,调整着抬头向上看。
她是第一个破局而出的,其余四个水泡都没什么变化。姜振清先去查看霍追的状况,没想到他和对面的法衡都是清醒的,只是暂时无法传音也没办法脱离水泡。
应该是死门和平门没有全部达成破局或是永困的结果之前,生门虽然没有危险,但也不会直接打开。
姜振清飞回最上方观察秦观,他面色平静,不好判断是什么状态,仔细检查一圈确认水泡无处下手没办法趁人之危后,转而去研究汨罗灯。
下方盯着她动作的法衡魂都要吓飞了,心中无比感谢困住他们的水泡,又自我反省:刚刚还是反应太慢了,少主突然做出莫名其妙决定的时候就应该直接冲进死门里的。如今敌人以逸待劳,等少主破局而出,务必要第一时间做好保护。
姜振清顺利脱身时汨罗灯的灯光亮度和范围就恢复了一半,视野变得清晰,随即惊喜地发现灯顶与石壁钩连处的无色水膜已经消失不见了。姜振清试着注灵,这一次没有阻碍,汨罗灯果然已经可以移动。
看来龙九子的争夺包含执掌汨罗灯的权限,姜振清深吸一口气,压制住狂喜,继续向灯中注灵,只要打下完整的神识烙印,就能掌控这件天阶极品灵宝,收进储物空间了。
法衡眼睁睁看着姜振清动作,心急却又无法,混乱地想着少主经历的幻境会是什么。他自己走的是生门,生门见识到的水光幻术,相比考验更像是一种神识控制的教学,没有危险也不会迷失。但他体验过观魔阙极有威胁性的幻境手段,龙族只会比之更加高明。
秦观确实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了水光幻术的厉害之处。
由于分魂之术的缘故,他的神识力量远超修为正常匹配的强度,绝大多数禁锢类的神识手段他都能挣脱,但这一次不行。
他被困在十二岁的自己的身体中。
准确地说,是十二岁的自己的魂体中——他的肉身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听说正在外红尘兢兢业业地遍尝喜怒哀乐。
秦观大致猜得到幻术要针对他记忆中的哪一段,故事本身他早就不在意了,但问题在于他现在能够跟十二岁的自己共感。
“秦观秦观,走呀,我看到你爹和你师父都去主楼了,你们阁里好像有大事要商议,今晚肯定不会过来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去玩儿。”
秦观低下头,看着膝边巴掌大的雪参精,久违地感受到浓郁的喜悦和向往。
当时真的有这么开心吗?秦观心想。
没有肉身,魂体修炼需要源源不断的天材地宝,万象阁家大业大,常用的几种珍贵参草就随手养在高塔顶层的窗台上。
仅有阁主和大长老能够造访的七层高塔,秦观很少听到长串的话,更不用说长串的废话,直到一株千年雪参意外凝聚出元神,他唯一的朋友就这样应运而生。
“我不能出塔的,如果不小心遇到同门,会很麻烦。”秦观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而且快到该用药的日子了,我魂体不稳,更要加紧修炼尽快增进修为。”
雪参精理解地点点头,又安慰他:“你放心,窗台上那些参肯定够你稳定下来了。要是不够的话,像我这种有了元神的参,药力强了数倍不止,到时候我把自己砍一半给你。”
“我们是朋友,我肯定不会用你的。”秦观拒绝道,“别担心,万象阁再找几株千年雪参的本事还是有的。”
雪参精开心地蹭蹭他膝头,“那最好啦,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事,回来说给你听。”
雀跃和期待的心情持续发酵,秦观深吸一口气,他无法判断当年的他情绪是不是真有这么浓烈,但如果是的话,接下来就是加倍的折磨。
雪参精是跟万泰真君一起回来的,昏迷状态,被万泰捏着主干扔到丹炉旁边。
这是他唯一一次,同师尊发生争执。
“凝聚出元神的雪参精,药力强劲,成丹之后能维持魂体三年有余。”
“师尊可以找到替代品的不是吗?如果找不到,就跟从前一样每年用药,不可以吗?”
“确实如此,但抓到这小东西的时候,它大喊自己是你的朋友。”
秦观承认:“它确实是我的朋友。”
万泰的脸色阴沉下去,“它是你的药材,不是你的朋友。”
雪参精就在这一刻醒来,看到旁边的丹炉吓得扑向秦观,大喊:“救命啊秦观,你师父说要把我整个都炼化,救命啊!”
“师父……”
强横的灵力牵引把雪参精抛进丹炉,万泰沉声说:“这是必要的牺牲。”
“这不是必要的!”
“为了让你学会牺牲,这就是必要的牺牲。”
恐惧和惊慌席卷了全身,万泰上前按住他的肩,低声说:“若它是不可替代的灵药,你难道要辜负我与你父亲的期待,虚弱下去变成无能的弱者吗?少阁主,活的久了,总会遇到这种抉择的。”
变成弱者……秦观施救的手顿在半空。
雪参精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意识到秦观似乎不会救他了。
“救救我,我不想被炼化!”雪参精尖叫着做最后的挣扎,被真火彻底吞没前难以置信地看着秦观,语气哀恸:“我们是朋友呀,为什么不救我,我们约定过不会……”
万泰继续在秦观耳边低语:“看到了吗,它不愿意为你舍生忘死,它不愿意为你牺牲,这是背叛。”
“不要去跟这种低贱的东西交朋友,君主不需要朋友,所以你也不需要。”
胸腔塞满了棉花,痛楚蔓延全身,秦观被迫再次体会这种堪称恐怖的悲痛折磨,恼火之余心想修太上忘情真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多余的感情,就该抹除干净,只要记住教训就够了。
雪白的主干化作一团菁纯的药液,再开炉满室丹香。万泰并未将成丹塞进秦观口中,而是摊开手停在他面前。
“你需要的是忠诚的下属,不是朋友。朋友是可能会背叛你的,它就是。”万泰将丹药朝前递了几寸,“师父会教你如何拥有忠诚的下属,你身具君王命格,天资卓绝,施恩足矣,无需纡尊降贵。”
“当然,如果你喜欢更温和一些的做派,利用‘交朋友’的手段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秦观骤然直视万泰,倔强的眸光中带着几分冷意,“利用师父也是可以的吗?”
万泰愣了片刻,随即欣慰一笑:”如果你学会利用师父,那你便出师了。”
秦观默然,朝着那颗友人的尸身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