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近三更天,颜鹄清冷的双眼望着地下脂膏般莹润的玉砖,听着天子降下敕封亲王的一道圣旨,百官跪拜。
连一向尊贵的国母娘娘也下阶跪旨,太子并一应臣僚们更勿须论,于是他这个尚显得“万红从中一点绿”的奇葩野蔌,与群僚格格不入的罪人,片刻即融入了人群中。
乌合成群,而上首金座旁侧同尊的皇后,也拎起裙帛下阶一拜,太子同寰亲王为了迎奉这所谓天降合宜的圣意,纷纷垂目于地,自观自心地谢恩。
颜鹄这“谢恩”二字,却卡在喉咙以内,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直到颜时那声微弱的“跪下!”严命出口,颜鹄依然直直地瞪着堂上天子,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千杂百陈地全摊在明面上,那写于眸光中的不忿不臣,令天子极快地捕捉到,略略沉眸警示了颜时一眼,威压下沉沉龙气。
眼角余光与天子交错的颜时,立时领回了陛下的意思,将儿子近乎押着跪在玉砖上,用他强横且不能为幼童所挣脱的手劲儿,将压弯了小子的脊背。
“砰”地一声,膝头骨仿若碎裂一般传来猛地一阵针扎般的剧痛,颜鹄倒吸了一口凉气,强忍住将欲布满额头的冷汗,不肯发出一声痛吟地捂住自己的肚子,而腹痛猛然和着深冬般的寒冷袭卷过来,很快......击得他头晕目眩。
百官平身罢了,颜时独自出列,只领着儿子对上首君主三跪九叩,行人臣大礼,颜鹄因浑身剧痛虚汗如雨而下,一时间失了力气,竟给人提线傀儡一般用蛮力强压着跪拜完君臣礼数,三跪九叩罢了,面色已虚白如浮纸。
颜时不察,上前一步代儿子致歉,低首道:“小子无状,妄言冲撞了陛下与太子,实乃臣教子无方疏失管教之过,今后.....”
天子见颜鹄这个倔驴竟肯低头,分外讶异,却满溢欢欣地接了颜时的话,摆摆手欣然作罢道:“不过是一个七岁稚龄的毛头小子罢了,颜爱卿啊......”
颜时心头一痛,忙上前,恭迎天子道:“臣领谕。”
“朕与你都有过青春年少,当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未知是否比他玩闹得还要过分些,”天子吁一阵,忽地却笑:“小孩子家家玩玩闹闹本是寻常事,只是......”
天子沉目于尚跪在地上的颜鹄,虽看不见他被弯折下去的腰身遮蔽住的眉目,却举重若轻地笑自己般,轻蔑一声道:“莫要过了分寸,犯了不该犯的人!”
颜时应道:“臣自知为人分寸,将来必严加管教颜鹄小子!”
“好了,回去吧,”天子慈爱地垂顾了尚跪在地上的颜鹄一眼,抬手,命旁侧黄公公代谕平身罢了,颜时即拉着颜鹄站起了身子来。
颜时见状谢恩,强横的蛮力使得小颜鹄猛地一个趔趄,险些再次跪倒在地上,却无论如何挣脱不了老爹的束缚,被老爹按着头俯身行礼,三跪九叩罢了,如脱毛雏鸟一般颤着发冷,如今却听得老爹一声:“谢主隆恩。”
待颜鹄直身站立,颜时才猛地发觉自家儿子竟已是遍体冷汗,面白如纸,连声抽噎般缓着胸中的余气,试了试额间温度,竟已是鼎沸一般火热得烧了起来。
这样冷的雨气,鹄儿又未进肉食......
方此时,颜时才猛然惊觉自家小儿方才自席间便一直举杯饮酒,饭食,却粒米未动,方才又在笙舞台上淋了雨,如今满身悬瀑一样,冷得能够拧出一坨三冬深井里的冰水,而旁侧颜鹄已脱了力,正俯身地上作呕,可因着席间并未进什么膳食,如今呕吐,出来的也只是一滩又一滩再清白不过的雪白水唾沫罢了,实在无甚秽物。
颜时隐约记得,自己留意儿子病状时,黄公公似乎近前对自己说过一句:“戌时一到,宫门便要下钥,颜史家中薄衾易冷,不如趁此良机宿在内宫,权当与娘娘同叙一番姐弟之情”,且拿眼风平直地示了圣上一眼,而后便有人喊道:“起驾——”
“起驾紫宸殿——”黄公公忙赶上前去,又留下一个眼神儿给自己,报明了帝君夜里未入寝时所起居的室殿,方才一甩拂尘,跟着銮驾去了。
“陛下宣诏,命颜大人即刻前往紫宸殿,”半途截路,黄公公端出一个礼貌而不失了然的微笑,复与颜时嘱托道:“鹄公子可安好了?”
颜时端着手,微微上抬,复道:“才送入府中,尚未曾来得及请大夫,现下交由发妻胡氏照料......”
“圣命不等人呐,颜大人,”黄公公往内府中瞧了一眼,见其中黑漆漆地仿若无人,便权不接他这个话茬儿,只吁出一声白气,话说道:“陛下虽无手谕宣诏,毕竟早已与咱家示意,眼下除了大人,还需请胡氏诰命入宫殿见,陛下自有话托——”
说完,也不顾颜时应与不应,便一甩拂尘,兀自转身去了。
紫宸殿内,袅袅白烟扶摇直上轩梁,白贵妃如方才殿上一般沉默,正手执墨锭于龙首戏明珠图形的一方玄石上转磨。
天子以右手执拳,正撑起自己额头一角,打着盹儿昏昏欲睡,左手中方才执起的奏折尚捏着不肯松。
得了黄氏许可,颜胡夫妇应声入内。
“颜大人、胡氏诰命入内——”
外首候着的小太监一声吆喊,将险些沉睡入眠的天子惊得醒了神,惺忪着几许睡眼寻人,口中讷讷只说道:“颜史,颜史官来了......何时来的怎不差人通报......”
他一时失言,竟将小时候一同玩闹时拿来搪塞颜时的惯常场面话顺着口倒出来,倒教这此时殿中白贵妃、颜时并胡氏夫人等人一并皆有些失语。
忆起少年交好时,花丛打马过秋千……
少年人意态风流未经闲愁,一拍即合,颜时避过众人之眼,独个儿将眸光敛藏于那段温暖的青春年华里,不欲语人知。
“太子若不经人事,你仔细敲打也就罢了,怎的你这个做舅舅的......”皇帝似乎梦中呓语未醒,上前扶起了颜时夫妇,犹自顾自地低语咕哝道:“怎么还当真同自家的外甥较起了真儿来,且自古以来酷刑不加于大夫之身,他青州千里路遥,即便是天大的人命官司,王子犯法,又岂能与庶民同罪!”
“臣是青史官,如不真言,怎堪天下史论!”颜时才为天子执起手来平身,乍闻这一句梦语,反身退了三步,与皇帝拉开一段君臣之距,端正禀道:“青史留书,当为后世人镜鉴,如文过饰非妄以粉饰今朝之盛,则千万后世之人......”
皇帝忽地打断他的话,抬眸问道:“卿可知,何为史官。”
“史官者,代天下陈真言也。”
“青简留书,说好听了是为天下人正公言,说难听了,不过是一个被排除在百官公卿六部三省之外的无用书生罢了,若得入翰林院,尚可以为皇家编纂千百年后可以流传下来的典籍......史官?!”
天子冷哼一声,将双眼眯成一条细直的线,看着颜时道:“不过是文笔以博虚名罢了,真要是拿命以抗天子,那便是不识抬举了。”
皇帝说到此处,拿冷眼睨了一下黄公公,今日这话,本不该天子来讲,而只需交给这些个听使的奴婢们交代,若不是自己惜才......颜时此人......早便死于刀下,如何还肯这般轻声好语与他论及当年事,少年游?!
颜时的身子猛然颤抖了一阵,跟着跪下:“青史之言字字当为真,不如此难正后世之言,天下人之心,臣不愿......为天家之私,败坏百世。”
“朕知道,你从不是狂妄之人,经你笔录之言,出口之语,纵无十分把握,也有八九分定准,可如今太子罪行毕竟既无实证,颜爱卿......”天子半梦半醒间,扶起他跪下去的身子,醉语笑道:“无证而下诏狱,天下人议论的只怕便不是天家,不是天子,而是你颜氏一门累世的门楣清白了......来来来,”
拉起颜时的手,天子与他一同走近御案之上,下瞧着一展足足有八尺长的画卷,上绘以水墨江山:“九州山河乃是朕的江山,若非圣懿今日一贺礼,朕还想不起来......天下的水文志已然腐坏,早在二十年前便不符合当今水土了,如今......你之妻胡氏月娘,乃朕之白妃闺中同窗,绣工好手,不若便代朕绣上这一幅《九州川流图》,悬于紫宸殿内书房,朕之御座的正上方......”皇帝哈哈一笑,问道:“爱卿意下如何?”
颜时怔然一愣,忽地回道:“陛下之意......乃是小儿今日无状之语搅了陛下的江山,故此需补上一礼,以为颜氏的赔罪么?”
皇帝闻言不语,只微扬了扬下颔,命黄氏将颜时搀起来,后道:“朕与爱卿......本是同窗,朕之爱妃与爱卿之妻,亦乃同门之谊,当下自不必为小儿言语而伤却两家亲缘,”言及此,笑意微微说道:“只是你家小儿于众公卿前伤了天家的威严,倒要教世人以为......太子所为之恶事,乃是朕不察不纠,不养不教之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