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暗下去的时候，除开那些常规的遗憾后悔怨恨慌张以外，泽诺还生出一分解脱。

——这样一来我就不用烦恼了。

他不可避免地曾这样想。

当然，这份解脱也会很快被他自己亲手撕个粉碎然后和着对自己的愤怒一并咽下。

荒谬可笑，无耻至极。

他狠狠唾弃自己的无能与卑劣，在这仿佛被无限拉长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鞭笞自己。

等待死亡是一件不那么从容的事。与生俱来对活着的渴望与对未知的恐惧都在折磨着人的灵魂。

但泽诺更在乎其他的东西。

——伊芙怎么办。

我还没有给她一个合理的身份，没有为她排除可能的隐患和威胁，没有为她提供足够的资源和人脉，还没有……

……还没有和她正式地道别。

并非是以主管Ayin的身份，而是作为“泽诺”。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

毕竟，我不是你。

最初的主管，是个自以为穿越到游戏里的玩家X，抱着“来都来了”的摆烂心态来管理这家曾在电脑屏幕上见过无数次的公司。

但随着一场又一场的考验和试炼，那些扭曲的脸在记忆里愈发清晰，反倒是身为“X”的记忆开始模糊不清。

矛盾的地方，断裂的节点，似曾相识的场景。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位传说中的L公司创始人“A”——Ayin。

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穿插在一起，最后在最后几天的考验里通通变成了“A”的颜色。

所以即使他知道伊芙藏在眼角的那些未曾言明的情愫，也从不敢去戳破这掩盖的表象，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没有更多所谓的“私情”。

得到记忆知晓一切的他明白将要到来的结局。他们的理想会在“光之种”发射后完成，崇高又真挚的愿望将得以实现。

但那未来里不会有他们了。

【这不重要，不是吗。】

……是的，不重要。

“……恕我直言 主管。”

蓝发的Ai皱起好看的眉，

“您不应该在一个员工身上投入过多的关注。这对您的工作毫无帮助，甚至会反过来使您的判断失去应有的理智。”

“您理应明白，收集足够的能量完成每日的指标才是您的首要目的。”

“请您保持身为主管应有的理智。”

正如angela所言，他不应该再去接触伊芙，一切与工作无关的交流都不需要。

但人之所以会在前行路上阻碍重重甚至痛苦不堪，大抵都是因为人并不能从一而终地永远理智下去吧?

理智在过往的回忆里挣扎着找到平衡，过去、现在与未来在眼前重叠闪现。

他在疯狂的间隙里逼迫自己下达指令，强迫着所有员工机械地重复着行动。TT2协议带来的影响甚至让主管难以辨别今日和昨日，仿佛在这暗无天日的底下就连时间都能一并分裂冻结。

这样的环境对于主管而言也显得极为压抑。

有时候他恍惚间会想，是否他的人生就是眼前这面能够看到整个公司的屏幕？

认知过滤网加重了荒谬感，幻觉和现实的界限再次模糊。

主管开始不由自主地走神。angela破例试图用酒精来唤醒他的理智。

但他拒绝了。

酒精的催化作用会让大脑的运转速度变得迟缓。那些多余的东西只会让他越来越难以从混乱的境地里逃离。

那些昏暗的时候，他不可避免更加会想到那个金发的少女。

也许是因为公司身在地底，伊芙的金发看上去就如阳光一般闪闪发光。明明公司里金发的员工不在少数，可唯有伊芙的发丝如此的璀璨夺目。

就好像她就是阳光本身一样。

他很难说清楚自己对伊芙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身为“X”时他想要找回记忆，而逐渐想起“A”的回忆后他又想要完成贯穿一生的崇高愿景。

伊芙的存在就像是原定计划上多出的一个小小的美丽的意外。理智告诫理应远离排除，感性上却又驱使着他去靠近。

【承认你对她有好感很难吗？】

玩家“X”双手抱胸感到费解。

不难。

但，那真的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光是想到那个词组就足以令他感到恐慌，更遑论提起或者说出口。

就这样吧。

他告诉自己。

无论是对伊芙，还是对我，这样都是最好的选择。

忽视心底的质疑，他不再执着向内寻求一个答案。

但即便是这样卑劣的行为，伊芙却未曾提出过异议。少女一如既往地工作，一如既往地为他准备特质的点心，一如既往的在每天开始工作前，在联络频道里送上一句问候。

“日安，主管。”

他没敢开口，只能看着屏幕在心里默念。

——日安，伊芙。

他很清楚，这份难言的情愫终不可能有倾诉的一天。最后的考验缓步而来，他与理想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会带着罪孽下地狱，以盼人间得以重见光明。

旧日终逝，万物新生。

伊芙理应属于未来，理应在新世界里得到正确的，美好的一切。

他做出了断绝。只是为什么，得知自己将要在“光之种”里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内心还是会有不舍呢。

那天他在宣布结束工作前借由中控室的屏幕默默注视着在安保部值班待命的伊芙很久很久。

久到angela都察觉到了异常前来询问时他才开口否认，垂眸宣布今日工作结束。

那天他一夜未眠，在第二天的工作开始前写好了一封信小心存放在他的外套口袋。直到终局落幕的那一天，才交给angela。

“请你转交给她吧。”

未曾说出口的名字，但显然两人都心知肚明。

“......为什么。”

蓝发Ai的脸色从刚开始的微喜彻底沉寂下来，她闭着眼，轻轻询问。

主管以为她疑惑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伊芙，于是只能苦笑，

“......归根结底，是因为懦弱吧。”

angela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只是那背影，竟无端的让人觉得压抑。

不过他没有精力再去关注这些了。

最后的考验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即便员工们都身经百战，也难以招架。

开始出现伤亡了。

主管彻底放开了辖制，倾其所有将一切都堆上战场。伊芙和其他五级员工听从指挥在高危异想体间穿梭，手中的EGO未有一刻停下挥动。

终于结束的那刻，整个公司都在倒转，员工们惊疑不定，伊芙执剑半跪，执着等待着主管的声音。

而他只是看着屏幕上的伊芙良久，转身坦然面对死亡的结局。

他没有资格参与伊芙的未来，于是只能为她处理好可能需要的东西。信封里有足够她挥霍一生的报酬，也有曾经在后巷的一处房产。

“——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全部了。”

“谢谢你的花，然后——”

“抱歉，伊芙。”

他把一切想说却未曾开口的话都留在了那封信里，借由angela之手传达给伊芙。而他自己则是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去。

......真够可笑的。

意识完全消失前，他忍不住自嘲。

X摇头叹气，A沉默不语。

而他偷偷想，

......如果我只是我的话，我会不会有收下那朵花的资格呢？

再次睁开眼时，他混乱不堪，原本融合的记忆再次断裂分离，他在摇摆的平衡点中找到些许理智，大脑中第一个浮现出的想法是伊芙。

然后他就看到了状态异常的白色少女。

虽然失去了那样美丽的金发，但她的容貌却丝毫未变。虽然神情不复从前的温和，但动作间依旧是熟悉的感觉。

这就是伊芙。

没有丝毫疑虑，他坦然接受。虽然仍未知自己能醒来的原因，但他更在乎伊芙的现状。

脑海内的两种意识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连同伊芙的改变一起拉扯着他并不健康的神经。

他给自己取名“泽诺”（zero），宣告他与从前再无干系。仿佛这样他就终有一日能摆脱旧日的阴霾，斩断过去，创造未来。

但一切都在提醒他这样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混乱纠缠的记忆思想，名为“咒灵”的类异想体怪物，步步紧逼的潜在威胁。而伊芙的一声声“主管”成了压在他肩上最沉重的一道锁链。

不管旁人如何，伊芙依旧坚定地用称呼他为主管。哪怕他的所有资料证明都写着“泽诺”，伊芙仍旧默念着“Ayin”这个名字。

他迫不得已地继续维持着“A”和“X”的表象，属于自我的东西被撕扯吞噬。

连他自己也会疑惑，“我究竟是谁？”

没有人能回答，于是他只能拼命压制着两段完全不同的记忆，拼命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平衡。

他一面期待着伊芙的亲近，一面又愈发恐惧。

——我不是主管，我不是Ayin。

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在少女纯澈的眼眸里偃旗息鼓。

他到底还是不敢。

这样看，他倒的确和从前没什么区别。一样的懦弱，一样的可笑。

所以他意识到自己又将赴死时，心中才会升起一丝庆幸。

至少到最后，我依旧是伊芙眼里那位无所不能的主管。

但同时，自然也有不甘。

明明，想要以“泽诺”的身份和你道别的。

......稍稍，有点不甘心啊。

也许是因为死亡，脑海中不再有迥异的声音萦绕，他难得地享受这份清静。

没有“A”，没有“X”。

他得以在只有一种统一心声的环境里安然等待死亡，安然地迎接落幕，安然地.......睁开眼睛？

意识到自己能正常视物的时候，泽诺罕见地卡了壳。

这是什么重生大礼包吗？还是说我其实真身是猫？？

“哟，醒了吗。”

泽诺转头，五条悟带着眼罩站在床边。注意到泽诺的视线后抬手打了个招呼。

“......真可怕，各项数据都正常过头了，根本看不出死过一次。”陌生的年轻女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秀丽却有些疲劳的脸。

“这家伙甚至连贫血的症状都没有。”

泽诺有些怔愣，被夏油杰偷袭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抬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平稳的心跳借由掌心传递到大脑。

“......我还，活着？”

“是哦，活得相当好呢！”

五条悟伸出右手食指拇指撑着下巴，语气跳脱。

“你现在可是比惠酱他们都要健康~~”

泽诺没说话，

“......我要回去。”

“嘛，虽然没什么大事，但是很抱歉，你暂时没办法离开这里哦？”

“伊芙还在等我。我得，回去。”

泽诺掀开辈子翻身下床，却被五条悟挡住了去路。

“我不是说了嘛，你现在不能走——”

“别拦我！”

泽诺毫不犹豫催动咒力，

“报答也好惩罚也罢我都接受！”

他看着五条悟，金色的眼睛里头一回失了冷静。

“让我回去看看伊芙。”

“之后，我任你们处置。”

“......总感觉，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啊。”

五条悟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轻轻叹气，放下了拦住泽诺的手。

“所以我说你别急嘛，毕竟——”

泽诺根本没有听他说下去的耐心，几步上前摸到门把，毫不犹豫地准备离开。

但门外站着的人让他瞬间停下动作，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嘛~~”

白发的少女声线冷漠生硬，微微耸动鼻尖确认眼前人的气息。

“日安，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