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快艇抵达、启动发动机的时间段里,那个人没有回应他的委婉拒绝,自顾自浸没在浓郁的倦怠里。
降谷零于是沉默下来。
海面黯淡无光,一片难熬的静谧中,唯有快艇底部划破水面的声响。
降谷零视线微移,不动声色瞥向副驾驶。
月光微弱,时隐时现。
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注意到那副难得松懈的坐姿,脊背完全陷入皮质椅背,头颅微微低垂,散乱的刘海挡住眉眼,形成更加浓密的阴影。
他似乎在小憩,也不一定。
降谷零不认为格兰威特在自己面前,可能放任意识陷入沉睡——除非不受控制的昏迷。
对方在想什么?
降谷零忍不住回忆。
当他拉着对方钻出水面,回头望见那张面容之上堪称冷酷的表情时,立即断定对方的目标已然实现。或许这幅看起来糟糕至极的状态,也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降谷零很难不产生戒备之情,即使他自认为能够轻易杀死当下的格兰威特。
“大人,您还好吗?”
他试图以关切的话语,掩盖心底的试探。
在组织外围打转的大半年,他逐渐学会甜言蜜语,必要时刻甚至可以欺骗自我情感达成目的。
而今场景,适当加深感情,不得不说格外合适。
何况以格兰威特一直以来怪异的“宽容”,哪怕看出他心有算计,大概率也不会追究。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
降谷零未曾想过,自己会从组织之人的口中,听到这样近乎承诺的陈述。
“——我欠你一命。”
更令他惊诧的是,在那副近乎冷酷的表情下,隐藏的并非一贯的俯瞰全局、将事事都安排妥当的漠然,而是失落、遗憾与空茫的恍惚。
……这算什么。
难道是遗憾没有死在海里吗?
降谷零心底生出细若蚕丝的火气,不待体会清楚,便被滴滴作响的警惕雷达声覆盖。他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去可怜组织之人的自毁心态。
唯一在意的是,对方在执行任务时绝对不吝于牺牲。
本就属于危险人物,如今更加棘手。
降谷零压下莫名躁动的情绪,一边思考如何最大化利用对方的承诺,一边分心控制方向盘,驶向最近一座港口。
格兰威特身上的两处枪伤经过简单包扎,勉强止住了出血趋势,已经流失的血液却不会返回。
他在提出帮忙包扎并得到允许之后,看见一处完全洞穿肩膀的枪伤、一处经受三次创伤的裂口,很难不去惊讶对方居然能保持头脑清醒。
该说对方体质出奇优秀,还是意志格外坚韧?
降谷零盯着幽暗的海天相接线,各种情绪犹如一个又一个泡泡浮出水面,又晒化在炽热焦灼的“日光”下,最后完整遗留的唯有针对格兰威特的警惕。
——对他这个公安卧底而言,对方是毋庸置疑的危险存在。
月亮再次躲入云层后方,海面之下游弋着深浅不一的阴影,夜风穿过快艇的座位,带来冰凉的腥咸气息。
风祭巳我放纵自己靠入椅背,半垂眼睑,神色恹恹。
黑暗笼罩着他的身影,让他得以稍作放肆,流露些许压抑心底的负面情绪。可能是难得回忆起过去,他感觉打不起精神。
胸口仿佛在海水里长久泡发,一块块裂出缝隙,风一吹便四散成沙子,徒留黑洞洞的窟窿,攒不下过分厚重的心绪,连不成来回辗转的思维。
“……”
风祭巳我的视野一片漆黑,半晌没有眨眼,瞳孔传来干涩刺痛的感觉。
他索性闭目养神。
海浪的动静越发清晰,伴随音量不减的高亢嗡鸣。
过去总是惋惜停留时间短暂,来不及布置更多,还是第一次生出如果可以主动结束就好了的想法。
好累。
“——”
“大人?”
风祭巳我睁开双眼,后知后觉快艇已经靠岸。他微微侧头,看不见降谷零的表情,那张面孔完全模糊在阴影中,只能听见又一声担忧的呼唤。
“我没事。”
风祭巳我开口,嗓音沙哑,尾音发飘。他起身动作的微顿,极其自然补充一句,声音刻意压低,与平常无异。
“走了。”
降谷零仿佛没有察觉变化,后退两步,让开上岸的道路,汇报道:“最近的据点距离不远,我已经联络了后勤部门,应该还要两分钟……”
夜风穿过港口,拍打在停靠的小型船只上。
风祭巳我步伐倏然一顿。
“安室。”
身后之人立即停下脚步,传来衣物窸窣的声响,似乎在观察四周,“怎么了,大人?”
风祭巳我垂下眼帘,无意识摩挲指腹。
“你可以走了。”
对方陷入短暂的沉默,再次开口时语速极快,生怕没有说完便被驱赶一样,语气里依旧充满关切。
“可是您的伤十分严重,一个人不安全。是有人来接您吗?我可以等——”
风祭巳我没有犹豫地打断。
“安室。”
降谷零安静一瞬,低声道歉。
“抱歉,我只是……我这就离开。”
风祭巳我静立原地,半晌之后,慢吞吞转身,向某个集装箱后方走去。
风中夹杂着难以察觉的硝烟气息,灌入肺腑化作冰凉刺骨的寒意。恰如那人投来的视线,悄无声息落在身上,带来刀割般的存在感。
“磨蹭。”
那个人站在阴影不动,冷哼一声。
风祭巳我平静地眨了眨眼,眼前依稀浮现浓淡交织的黑色轮廓,“琴酒。”
一阵夜风穿过二人身畔,带来哗啦啦的树叶碰撞声响。
他听见嫌弃的嗤笑。
“真是狼狈。”
那人踏过草地,一步步向他靠近。
“Boss让我来接你。”
风祭巳我身体微微紧绷,竭力保持大脑清醒,“哦?令人意外的结果。”
他原本以为Boss会派其他心腹过来,毕竟琴酒的工作量令人咋舌。
那支钢笔他全程随身携带,战斗中也保证不受损伤,Boss对他的实时位置应该了若指掌,足以得出他无意叛逃的结论。
“我倒是觉得,你不应该意外。”琴酒语气幽幽,止步在他面前。
风祭巳我心中一惊,察觉对方话中有话,未及细思,腹部突遭袭击,尖锐的刺痛瞬间从伤口蔓延开来。他脸色骤变,踉跄后退两步,直到撞在铁皮集装箱上。
“琴酒!”
风祭巳我没有料到琴酒忽然来这一出,痛到呼吸都停滞两秒,咬牙攥住对方的手腕。
“你在发什么疯?”
月亮钻出云层,照亮地面水波一般流动的树荫。
“这句话应该还给你——你又在发什么疯?格、兰、威、特。”
风祭巳我在强烈的痛意刺激下,瞳孔不受控制收缩,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借由月光映照,终于看清那双墨绿色瞳孔。
困惑、烦躁、厌恶……还有恨铁不成钢?
风祭巳我觉得自己痛出幻觉了。
——再说一遍,他非常讨厌不必要疼痛。
风祭巳我竭力保持呼吸节奏不变,强硬移开琴酒的左手手腕,依靠背后集装箱勉力支撑自己不至倒地。虽说他很想还手揍回去,等以后伤势痊愈有机会了。
“我不管你听到、看见什么消息,Boss有带来其他命令?”
他只是临时起意撞上FBI,武力值与打斗过程完全相称。即使Boss通过某种方法看见了现场,也只能得出他不曾放水、完全尽力的结论。
云层漂浮不定,遮住半成月光。
那一双墨绿色瞳孔微微缩小,愈显晦暗阴沉。
“我不信。”
琴酒的语气一如既往阴冷,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以及连险些翻车的行动者本人都困惑的笃定。
“以你的实力,我不信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