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这个时候的中秋都同样热闹，只是凌霜被困在自己的回忆与政斗中多年，从未仔细看过，此时突然不带任何目的走到热闹的街道上，竟不知该干些什么。
见到卖花灯的摊位，他想起那个随手给枝颜买的灯笼，不免顿住了脚步，思考要不要给萧岚也买一个。
“怎么，喜欢哪个？”
周围人声鼎沸，萧岚牵着凌霜的袖子凑近了些，贴着他鬓角的乌发先一步问他。
凌霜轻咳一声，平日八风不动的模样散了个干净，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天的萧岚有点不太一样，让他有些招架不及。
彩灯缭乱，他的心思也不在彩灯上，只好随手指了一个。
——萧岚背在身后的左手已经颤了有一阵了。
和先生逛街，给先生买东西……他想都不敢想！明明平时相处也没什么，怎么今天就控制不住这点情绪呢？
说起来这种情绪到底算什么？凌烨给他下毒了吗！
幸好先生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不然肯定要被发现……萧岚紧绷着肌肉，浑身僵硬，又庆幸又失望地想。
可他凭什么不看我？
萧岚盯着凌霜指的彩灯，突然有点不想给他买这个吸引他注意的东西了。
……
使劲咬了一口嘴里的软肉，萧岚在心里警告自己有点出息，立刻殷勤上前买下了彩灯，递到凌霜面前，邀功似的。
对面人莹白的皮肤被彩灯映上了颜色，神情依旧平淡，不辨喜怒，却在接过灯时对萧岚忽而一笑，轻声说了句“谢谢”。
彩灯叮咚，流苏随着凌霜的步伐轻轻晃动，骤然一看，像是哪家的仙人下了凡。
“凌霜。”
“嗯？”
“我来拿吧。”
萧岚伸出手，没忍住，替凌霜将耳边的碎发往后别去，像先生小时候总帮他做的那样。然后他胆大包天地松开了凌霜的袖子，抓住了凌霜的手。
冰凉而细腻，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迎着凌霜错愕的眼神，萧岚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急不可耐地想要向眼前人诉说真相，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点局促，和自暴自弃的放任。
彩灯被接过去，萧岚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
“这样就不容易走散了。”
然后，两颊灼热的少年也不敢再看身边人，牵着他走向了最热闹的摊位。
这边卖的依旧是小吃，放眼望去，这次庙会卖小吃的摊位似乎格外多，根根竹筒糕闷在布下，冒着浓郁的香气，引来了不少人的青睐。几个孩子凑上前去，递出几个铜板，便能换来一支香甜的竹筒糕。
想起凌霜还没吃晚饭，萧岚也凑了个热闹，买了一根回来。可买回来他就后悔了，糯米外裹了层肉眼可见的糖霜，一看就甜得发腻。
看来这殷勤又献不出去了。
但既然是给凌霜买的，他还是凑过来问了一句：“吃吗？”
“吃。”
“要是不吃我就替你解决了……？”
凌霜接过竹筒糕，小心地咬了一口，脸上连糖霜都没沾到一点。
“你送的话，倒也不是不行。”他浅笑着说，看竹筒糕的眼神不像在看食物，而像在看情人。
萧岚语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松开手，就这么毫无目的地走向别处。
“这几年来，我一直被朝堂上的事拖住手脚，不知道你们的喜好，”凌霜慢悠悠地吃着竹筒糕，和萧岚一起，穿过人群，悠闲地走马观花，“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什么，带我看看？”
“年轻人，有点天赋的修者动不动就活几百岁，你才多大？”萧岚对这个称呼有些不满，想起那些被当成孩子养的时光，就更不愿承认这哄人的语气，但他还是乖乖用彩灯指了指远处：“看那儿，‘登高处’玩过吗？”
凌霜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看到了足有百尺高的彩灯群。
它们像是被晚风捻亮的星子，沿着雕花窗棂攀援而上，在青砖灰瓦间织出光的藤蔓。每当夜风掠过，千百点碎光便簌簌颤动，宛如银河失足坠入人间，在飞檐斗拱间溅起光的涟漪。
八楼转角处的露台悬着盏盏莲花灯，二十四瓣绢纱被照得通明，花瓣尖儿上凝着的光晕正顺着晚风游走，仔细看去，有几个身影正顺着彩灯拾阶而上，忽而化作金鲤跃过廊柱，忽而变作流萤停驻在晾衣绳，优雅而富有观赏性，这便是“登高处”。
一片喝彩声爆发开来，原来是有人登上了七层楼，赢下了挂在窗檐的奖品。
凌霜目测了用来借力彩灯间的距离，挑了挑眉道：“以你的能力，想登上九层楼易如反掌，去玩这个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了？”
“一会儿城西有烟花会，那楼上可是最好的观景点，”萧岚拉着凌霜凑近了些，看上去跃跃欲试。
“再说，我可不欺负他们。”
凌霜正好吃完最后一口竹筒糕，闻言朝他投来目光，逗他：“九层楼有什么奖品让你这么挂念，连这违心话都说得出来？你平时踩的那些锁链都比这个难……”
话音未落，萧岚突然松开拉着凌霜的手，趁凌霜愣神时，搂住了那裹在衣料间的腰身。
他晃了晃手里的彩灯，冲凌霜遥遥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是说不出的张扬与桀骜。
“我让他们两只手。”
……
凌霜一下被这不知礼数的动作逼的没了声音，腰部受力，两人瞬间贴的极近，萧岚那张明艳的脸近在咫尺，连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
灯光明灭间，两人脚底离地，奔往高天。
设计成落脚点的花灯逐渐变小，借力点也逐渐刁钻，给登楼者设计了不少阻碍。好在正如凌霜所说，萧岚的轻功万里挑一，这点小灯还不如他自己的锁链有挑战性，所以即使一手拿灯，一手揽着凌霜，他也照样在悬空的花灯上身轻如燕，如履平地。
乌黑的衣摆几次旋转，带起了几处流彩。凌霜倚在另一人的怀里，只觉他带起了一浪又一浪的颜色，便已到达了所有人都未到达过的高度。
九重楼上，萧岚借着靴子上的纹路，一勾一踢，带下了最高点的礼物。他带着凌霜稳稳当当地落在楼层间，握着凌霜之前随意指的彩灯，在他眼前晃了晃，邀功似地笑问：“好玩吗？”
“……”凌霜的目光停在萧岚的脸上，好久都没有移开。
“太快了。”他评价道。
“嗯？”
这回答着实让萧岚有些意外，一时没搞明白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没什么。”凌霜拿过萧岚手中的彩灯，抬起头，露出了萧岚读不懂的情绪，轻声问他：“不看看奖品是什么吗？”
“没什么好看的。”萧岚的视线落在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上，目不转睛地与凌霜对视，解释道：“只是个用来储物的小器件而已，我……我有其他东西要给你，等我一下！”
他像是突然被烫了一下，急忙松开还放在凌霜腰间的手，闪身蹿到其他地方了。
凌霜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
笑着笑着，他的神情渐渐淡了下去。
如果岚还活着……大概也有这么大了，他也会像萧岚一样不被尘世所拘，自由自在地活着吗？
如果自己并未决定赴死，是不是……也能试着去触碰少年人身上那些滚烫的情感？
可那人的出现像镜花水月。
惘然间，凌霜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似乎是萧岚回来了。
他转过头，本以为会看到熟悉的身影，却没想到，在不远处的室内摆设内，出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阿岚？”
凌霜声音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出了声。
那张脸过于年轻了，但只需一眼，他就能辨认出在心里描摹了千百遍的面容。那孩子身上有伤，衣服也破破烂烂，唯独看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充满了希冀与憧憬。
像是虚无中的泡影。
他刚想走近看看，就被归来的萧岚挡住了视线。
萧岚揽着凌霜的肩，强迫凌霜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把刚才幻觉一样的小人隔在了身后。并趁凌霜还没反应过来的间隙，悄悄回头，朝通过命运一窥未来的小人比了个“嘘”的手势。
一身狼狈的岚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他的身形不甘地淡去，唯有眼神死死镶在两人身上。
萧岚的心情舒畅了。
可惜凌霜不知道这些，他失了以往的风度，几乎是急躁地甩开了萧岚的手，往岚刚才站的位置看去。可他注定会失望，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怎么，看到什么了？”萧岚明知故问。
“不……”凌霜揉了揉眉心，后退两步，倚着栏杆说：“看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大概是幻觉吧。”
“很重要的人？”萧岚心脏咚咚直跳，抑制不住地想要探寻自己在先生心里的位置。
见凌霜后退，他便上前一步，穷追不舍问：“是谁？”
“在荒村的万人坑里，你应该看到我的记忆了。”
凌霜神情黯淡下来，倚着栏杆，看向京城的万家灯火。
“我曾有个弟弟，或者说是我的学生，他和你同名，也叫岚。我遇到他时他才五岁，家里人被晦物屠了，又被仙家人误会，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救下来。”
“……他也好不容易才救下我。”
萧岚的指甲陷进了手心的软肉，面上却不动声色。
“听上去他对你很重要？”
想到和岚相处的日子，凌霜唇角微弯，像一叶盛满月光的船。
“他啊，小小年纪的，一张脸乖的不行，做的都是上房揭瓦的事。教他写字非要写我胳膊上，叫他练个剑能把自己埋雪里，领着全村孩子偷鸡摸狗……”
萧岚心说写字的时候明明是你提议往胳膊上写的，怎么还怨到我头上？埋雪里那纯粹是童漓突然过来他演示欲爆棚不小心用力大了点，哪有凌霜说得那么皮？
“可是，我没能看着他长大。是我的错。”
凌霜身上舒展开的惬意散了个干净，在望向远处华灯万千时，瞳中是归于死水一样的平淡。
“我曾逼他调动晦气配合我的计划，引得他差点被晦气反噬；因我的软弱，让他赌上性命为我去偷一颗洗髓丹；即使到被魔教追杀的最后一刻，还要他陪上一切换我这个废物哥哥苟活。 ”
“萧岚……”
凌霜扶着栏杆，竟是有些站不稳，身形晃了下，吓得萧岚急忙扶住他的肩。
“我不是个称职的老师，也没有一个兄长该有的样子。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当时……死的是我就好了，如果是他站在这个位置，一定会比我做的更好……”
萧岚紧紧扣着凌霜的肩，听着他的剖白，心想，我何德何能。
我何德何能，能用年少时光困住你一辈子。
“他就对你那么重要？”
沉重的目光笼在凌霜身上，一句话将他拉离了痛苦的回忆，或是察觉到了萧岚也不平静的情绪，凌霜答的不假思索。
“当然，若他能回来，我愿赌上性命在内的一切。”
萧岚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开心于他在先生心中的重要性，可听到这样的答复，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感到不平——凭什么只有小时候的自己能在他心中占那么重的分量，那这陪着他的八年算什么？他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吗？
思绪几番轮转，萧岚越想越不舒服，忍不住问了出来。
“那我呢？我就比不上他一星半点吗？”
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自己这是在说什么话！先生好不容易敞开心扉向他诉诸衷肠，而他就因为这点无关紧要的心思，一直往先生痛处戳吗！
萧岚急忙找补；“不……我不是……”
“不一样。”
凌霜声音听上去十分认真，他并未生气，看向萧岚时，眼里似乎只装了一人。
“他是我最亲的亲人，我害他变得半人半晦，葬身魔教之手，所以愿用一生去偿还。”
“你……同样重要，但不是亲情。”
萧岚喉结滚动了一下，心如擂鼓，吵得他头脑发昏。
他好像明白露露提娅为什么说这里是重要的命运结点了。
“我是什么？”他穷追不舍地问。
停顿过后，艳红后知后觉地从耳垂一路殷到脸颊，凌霜不愿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