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署外跪满了一地的百姓,乱哄哄如同闹市一般。
沈行约赶到时,兵将站成一排,正竭力维持着秩序。人群中,不时响起主将的喝止声,还不等声音传开,就被人群的吵嚷声淹没了。
沈行约来到兵将后方,静静看了会。
不多时主将跑来,沈行约稍一抬手,示意他先不要惊动其他人。主将便会意,悄声跟随来到一旁角落,向他禀明了情况。
“陛下!这群刁民仗着您体恤民情,不忍殃及无辜,简直是要无法无天了!”
话说此处,熙攘的人群又传来一阵喧闹。
兵将上前试图制止,百姓便蜂拥而上,推推搡搡,其中一人站出道: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就一句话——我不管你们是哪路的神仙,既然占了城,又不准我们出去讨食,总该发发善心,赏口饭吃吧!”
紧随其后,是众人的连声附和。
“放肆——!”
兵将厉声呵斥道:“圣上天纵神武,特命我等将士在此守城!又岂容你等随意置喙?!”
换了以往,边城中的百姓没少受官兵的盘剥,对这些吃朝廷粮饷的大兵,素来礼敬有加,平日街上见到,官兵动辄便对其拳打脚踢,罚没家财,这群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而今时不同往日,沈行约率兵入城后,便下旨,军中将士务必秋毫无犯,不得伤及城内百姓一人。
在试探过驻兵的底线后,城中的百姓反倒硬气起来,一改往日缩首缩尾的隐忍模样。看到军中分粮,饿极的百姓一拥而起,撒泼求饶,使尽浑身解数只为讨一口吃的,哪里还顾得上听他扯什么道理。
“少说官话了!实在不行,给我们一口干粮,我们也能充军入伍!”
“是啊!再没粮食,我们也活不下去了!”
“求求各位军爷!赏一条活路吧!”
方才,兵将的一番话非但没能使事态平息,反倒令群情更加激愤起来。
主将见此,立时也没了主意,只面露为难,看着沈行约。
任谁都看得明白,沈行约下达这样的将令,无非是想对外搏个好名声。
杀些百姓有何难的?大燕连年战乱,人命贱如草芥,死伤的百姓难道还少吗?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领兵攻城途中,杀百姓事小,可若因此失了民心,那就事大了。
而眼下,军中粮食所剩多少,还可供军队维持几日,对于这些,旁人或许不知,沈行约却是再清楚不过。
彭榷那边,输送的军需一日不能运抵,他们就始终面临着随时可能中断供给的风险。
况且,益陵的战事未定,随时都要打仗。
首要一点,必须保证军粮的正常所需,哪里还有余粮分给百姓?
一旁,主将看出他的顾虑,提议道:
“陛下……要不,此事您先回避一下?”
主将想着,该如何寻个法子,适时转移矛盾。而沈行约沉吟片刻,没有理会主将的提议,径自走至人前。
众兵将见此,纷纷放下武器,跪地齐声道:“陛下——!”
方才还吵嚷不停的百姓,这会见到天子亲临,全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人群从前至后,渐次静了下来。
主将当即呵斥道:“大胆刁民!御驾在此,还不跪拜相迎!”
百姓之中,有人高呼万岁。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呼啦跪成一片。
沈行约目光扫视了一圈,肃声道:“朕方才听,你们之中,有人想要为朕效力?”
话音停顿,底下一片窃窃私议。
这群益陵边城的百姓何曾见过天子尊驾,此刻便交头接耳,向阶上投来好奇又畏惧的目光。
“从前的日子,你们饱受官兵欺压,想要充军混口饭吃,本是无可厚非,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朕的军中也同样不养闲人,”沈行约声线清朗沉稳,语气不温不燥,却有种藏锋般的威严。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特此,朕就开这个口子,凡有想入伍从军的,只要通过军中选拔,朕会对其一视同仁,拨给他一日的粮饷!”
说罢朝身侧递了个眼神,主将当即会意,命人抬来军中铁盾,一把兵器,一截巨桩,立在众人身前。
一名兵将上前,说明了募兵的条件:
“单臂举得起铁盾,十息之内,气息不乱;单手擎刀劈砍木桩,刀痕入木三寸者,方可记名入军!”
闻此,百姓眼中刚燃起的希望又倏然黯淡。
这群饥民挨饿数月,本就骨瘦如柴,风吹一阵都要倒,哪还有力气做得了这么许多。
然而为求活命,也有不少人上前尝试,十人之中,只有一人做到这些,兵将验过砍痕,向上请示,沈行约一抬头道:
“记下籍贯名字,让他来军中报道!”
那汉子放下武器,欣然一笑。
余下几人见此,登时不干了,只说这募兵之事有异,借机又要闹事!
沈行约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直接越过人前,冷声喝道:“放肆!”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种不怒自威的震慑力,话音落下时,底下全都噤了声。
“来人——”
沈行约一摆手,不给众人片刻反应的时机:“将这几个为首的闹事者绑了!押下去!听候发落!”
在此之前,沈行约以天子的身份驾临此地,却未摆出半点天子的架势,在众人面前时,言行举止都偏内敛。方才,又所提募兵之事,更显得他为人宽和,令这群百姓几乎都要忘了,他从前的那些名声有多恶劣。
这也使得闹事几人根本无从料到,他竟会突然来这么一遭,当即被吓得跪地讨饶。
然而,一旁的兵将根本不给他们求饶的机会,迅速将几人押下。
听着几人被拖下去,渐远的哀嚎声,余下的百姓几乎傻了。
目的达成,沈行约转而往城门楼走,身后,兵将则趁机开始驱逐人群,呵斥道:
“散了!都散了!”
人群后方,李肃微微皱眉,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
直到这一刻,他看向沈行约远去的背影,神色才有了些许的转变。
天空中,滚滚浓云翻滚盘虬,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砸在城楼守兵的肩上脸上。
沈行约登上城楼,望向远处,身侧跟着随行的军师和将士。
接连有哨兵来禀道:
“陛下!城外二十里,发现有敌兵踪迹!”
“报——!城渠、河下两处方向,皆有敌兵逼近!”
众人目光一致地望过来,等着他的指令。
沉吟少许,沈行约迅速道:“去通知赵驻,教他务必把城守好!快去!”
哨兵退下,随即,他又对换防的兵力作出了新的部署。
沈行约判断,这几伙内郡赶来的官兵,根本是为了擒他而来,反观赵驻那边,守城的压力应该不会很大。
预估过双方的人数,沈行约决意趁此时机,一鼓作气攻往内郡。
可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
军需物资还未运抵前线,贸然发兵,若后面粮草支援不利,继续行军,就会是个大麻烦。
沈行约权衡再三,稳妥起见,在粮草运抵之前,只能先将阵地守住,再找机会,看看能否往前推进,再拔两城。
毕竟行军之事,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一旦他们陷入孤城围困的境地,外面的兵将就能凭借地缘优势,主宰城内之人的生死。
沈行约不愿坐以待毙,使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
而他准备开城迎战,出战的时机至关重要。
敌兵压境,三通鼓响,几连几次攻城,都被守城的兵将杀退回去。
就在这时,暴雨再次袭来。
雷鸣阵阵,响彻九霄,倾泻而下的雨水如银河倒灌。
左右各架起华盖,跌跌撞撞,跟在沈行约身后,狂风暴雨在耳边呼啸,几乎要将人从城楼吹卷下去。
“陛下!这太危险了,您还是……退后些许吧!”
风雨肆虐,教人睁不开眼,城门的守将各自抓住沈行约的一片衣角,紧盯着他的背影,生怕出什么意外。
而他在城楼往远处望去,敌兵退离的方向,竟出现了雨幕分隔的奇观。
浓墨般翻滚的乌云,只盘桓在城头上,在沈行约的头顶上空,雨势暴烈如瀑,而余下敌将盘驻的野地,却是滴雨未沾。
“看来赵驻说的没错……”
沈行约口中喃喃,看那云层之中,确如赵驻所言有一妖物,如蛟龙走兽,游移不定。
若换了旁人,见到如此诡异的天象,这仗是铁定不会再打下去了,可沈行约偏不信邪。
他回过身,向几名将领下达了迎战的旨令。
众将走后,沈行约死死盯着半空,一脸镇定道:
“给朕拿把弓来——”
手下人不疑有他,立马取弓箭递上,以为他要向远处的敌兵鸣箭示威。
然而沈行约握弓在手,取弦搭上,却是猛然抬起,对准了半空,将弓拉到了最满。
手下兵将旋即向半空看去,这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陛下!不可啊——!”
兵将惊恐万状,纷纷跪地劝道:“若因此触怒神明,只怕引得神明降罪啊!”
似有感召一般,腾云闪电变幻莫测,在天幕画出诡谲的图案。
疾风骤雨肆虐洒下,吹得沈行约鬓发凌乱,在半空猎猎狂舞。
“什么神明降罪……”
沈行约冷冷一笑,因手臂发力,额前一道青筋迸起:“无耻妖物,阻我行军拔城,还想妄充神明?!”
说话间,城门缓缓打开,浩荡的骑兵涌入城外。
就在兵将冲杀之时,沈行约右臂拉满,弓身张到极限,发出‘嘎吱嘎吱’的异响。
下一刻,手指倏地离弦,箭矢如一杆银枪,穿透雨幕,直朝半空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