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安静地等待着玉君子情绪缓和下来,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可脑海中浮现出苏澄小时候抱着她哇哇大哭的样子,她的手势不自觉地变得温柔了起来。
“你哭什么?”她叹了一声,苦笑道。
“……不知道……眼泪自己就……”玉君子埋在她怀里,哽咽的声音嗡嗡的。
“高兴?难过?还是生气?”苏静的求知欲冒了头。
解读高级傀儡生态的机会,多么难得!她敢说,翡翠城那帮德高望重的傀儡协会的老头子们,都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近距离研究这一神秘领域。
“人类……有这么多哭法吗?”玉君子茫然抬头,水晶似得泪珠还挂在睫毛上,黑曜石般的眼睛浸润着晶亮的水光,脆弱的眼角微微发红,哪怕是在狼狈的时刻,这个傀儡都美得让人嫉妒。
“书里不都写着?”真是不公平,她想着,横起食指抹去泪珠,调侃道,“看来你比我多读那么多书,也没有什么用啊。”
“可城堡里……..从没人哭过.…….”白玉般的俊俏脸庞泛起困惑,”我以为..……那只是故事……”
苏静哑然。
这大概就是死读书的后果。银面庐主该挨千刀!孩子不是这么带的!
虽然不是文化人,但是苏静自觉带出了一个文化人的弟弟,对自己的教育水平很有信心。她在内心鄙视了一下红莲,粗暴地揉了揉他发顶,动作熟稔得惊人。
“主人为什么摸得这么熟练啊……”玉君子怎么躲也躲不过去,突然抱着她低低笑了起来,沙哑的嗓音像绒毛扫过耳际。
“拿我弟弟练的。”苏静随口道。
想到蝶叶舞也这么说过,她若有所思。莫非她该拿磐石再试试?
“不许摸别人。”他忽然收紧环抱她的手臂。
苏静被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有读心术,反应过来以后失笑道:“拜托,那是我亲弟!”
怀中的傀儡歪了歪头,似是被说服了。
“人类可以。”他抽着鼻子,大发慈悲似的说道,”物品不行,傀儡更不行。”
苏静:”……?”
这算什么歪理?
她琢磨着傀儡界的古怪规矩,突然庆幸——若他把对十七的那套用在文弱的苏澄身上,他一定受不住。
腿弯传来酸麻感,玉君子还在像是抱着个大玩偶的孩子一样紧抱着她,她懒得再和他废话,索性横坐到他腿上,指尖绯色魂力流转,开始修补他的白玉裂痕。
第二次做这活计,与磐石那次不同,这次没了银面庐主的针脚参照,初时犹疑如踏新雪,落针后反倒行云流水,一切都很顺畅。
“要是回到翡翠城的时候,被我老板因为旷工太久辞退……”她突然笑出声,魂力细线随之一颤,“也许我还能当个绣娘,港口边到处都是从狂欢之地来换珠宝首饰的海盗们,他们一定很需要我这样的人才。”
玉君子正哭得忘我,忽被魂力激得浑身战栗。不同于缔结契约时高浓度灵魂之力的粗暴浇灌,此刻魂力如丝,细密精巧,春风拂柳般拂过每寸裂痕,缝合带来的疼痛伴随着酥麻感涌来,顺着本体窜上灵台,让他不自觉地想要更多——更多触碰,更多印记,更多……
“别动!"苏静拍开他蹭来的脸颊,"想要歪歪扭扭的伤疤?"
他当然想要,越深越好。却仍乖乖定住,任那令人战栗的绯色细丝游走全身,手指依旧紧握着她后背上的衣料,意味却从挽留变成了忍耐,玉似得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红,手背泛起了青筋。
苏静这个半路出家的假傀儡师并不知道,缔结灵魂契约的傀儡师和傀儡之间有着怎样独特的链接。那是他们的一切,他们对那绯色的丝线的一举一动都贪婪又敏感;
而作为物品,他们同时又有着无法抵挡的渴望,想要在本体上刻下自己的所有者的印记,她的一针一线都把喜悦缝进了伤口之中。
就像是他不理解人类为何哭泣,她也一定不明白,傀儡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所以她才能够如此强硬地修复磐石。
他之所以会去主动受伤,也只是因为他想要一份特殊,来抚平永远不安的心而已。
她太冷静了,他有时候几乎都要相信她说的动听的话语,但当他看着她的眼睛时,却又清楚的知道,那只不过是又一次的权衡计算罢了。
但偶尔,只是偶尔,他会感受到,她其实也给了他一些特殊。
那并不显眼,如同刚刚破土而出的芽,界限暧昧,随时夭折,可却切实地存在在她放柔的眼角、轻触的指尖以及短暂的微笑里。
他——很珍视这些细小的宝石。
“主人今晚…常笑。”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说道。
“我本就爱笑。”苏静挑了挑眉,刻意冲他一笑。
“不一样。”他刚一摇头,又被她呵斥了一声,他老实下来,继续说道,”从前笑里总带着打量,今晚的笑就像是……”
就像是她提及她弟弟时一样。
想起初见时她为了苏澄露出的笑容,玉君子心脏突然抽紧,带来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疼痛,他不由摸了摸胸口。
当时不明了,现在回过头,才有了明悟。
他之所以选择了让苏静当真正的城主,或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那个温暖而不含杂质的笑容。
他也想要。
苏静针尖微滞。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变化。一切发生得都太紧促,她根本分不出精力在自己的心情上,直到此刻,经历了漫长而又紧张的战役之后,在玉君子的双眼之中,她终于有了闲情开始观察自己的心情。
寒荒庐的阴影散去后,她确实感到久违的轻松。
“大概是因为……威胁终于消失了吧。”
银面庐主是影中刀,冷松他们却是头顶悬剑,她背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却没有谁能信赖和倾诉,松懈就是示弱,示弱就是死亡。
她表现得胸有成竹的样子,咬着牙一路走来,抖着手做每一个决断,走错一步即是万劫不复。
?那些如履薄冰的日子,逼得她快忘了自己原本模样,翡翠城的阳光显得那样的遥远,过去似是一场永远也抵达不到的梦境。
可现在,云破月出,整座寒荒庐已经落在她的手心里,就算有数不尽的烂摊子还在等着她去收拾,她也有了喘息的余地,让她能够更加从容地俯视问题。
“那么,主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苏静的心雀跃地跳动了起来。死里逃生后,眼前豁然开朗,想象未来让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想做的,能做的,要做的。
这种双掌中握有力量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或许,这就是权利的妙处。
“那可不要太多了。和雪地联邦交涉谈判,恢复寒荒军的军力,找到能够信任的人去接手夕阳山的事物,召集各地负责人来城堡见我,重新运转战斗傀儡的生产线,寻找合适的傀儡买家……”苏静双眼晶亮,立刻进入了工作模式,随着她的话语,寒荒庐被刷新过的版图脉络清晰地铺展开来。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玉君子突然贴近,“主人,您要回翡翠城吗?”
苏静心里骤然升起了冰冷的感觉,警惕驱散了方才的兴奋,她语气越发低柔,翘起嘴角说道:“这个问题,我以为我们已经无需讨论了。”
玉君子清楚,眼前的微笑与方才的不同,这是拒绝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