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万里晴没被闹钟叫醒，是被小九吵醒的。

“饿了、饿了……”小九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能吃能喝能拉。

万里晴给儿子喂完食，人也跟着清醒了，打开冰箱，满当当的食材是昨天刚补齐的，下周一上班的话，得赶紧把保质期短的消耗了，干脆中西合璧，做了顿非常丰盛的早餐，边吃边刷招聘网。

不出所料，他之前投出的简历全都石沉大海，如今市场下行，稍微有名气的设计院都是稳中向前、不再纳新，若不是实在忍不了陈奇的做派，他也不会在这当口裸辞。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自己运气也不算太差，甭管是给谁当助理，好歹先有个工作，不能跟钱过不去。

咚咚咚。

外面有人砸门。

经过昨晚的来电惊魂，万里晴已经有经验了，没看猫眼，省得再吓到自己，他直接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两个搬家工人，抬着个铁皮箱子。

“你们走错了吧？”万里晴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没错。”电梯门打开，叶空雨走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万里晴展开双臂堵着门。

“我家漏水，借住。”

“漏水你找人修啊。”

“找了，连带装修一起，得个把月。”

万里晴坚决不同意：“我这哪有地方给你住？再说了，咱俩又不熟。”

“次卧不是空着么？我住。”叶空雨挺真诚地看着他，“不熟没关系，住着住着就熟了。”

万里晴咬着牙，这算怎么回事？钱还没赚到一毛呢，先跟老板同居了，传出去，他以后怎么做人？而且，他性别男喜好男，可叶空雨性向不详，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能保准不出事。

“不行，这个没得商量。”万里晴态度强硬。

“哎呦......”其中一个搬家工人开口了，“都是男的，怕啥嘛？我看你这小帅哥盘靓条顺，怎么有点死脑筋哦，你让他住几天，下回你有难处他不就帮忙了？有来有往嘛。”

万里晴被堵得哑口无言。

“让我们把东西放进去喽，一会还有活，别再给我耽误了。”搬家工人持续输出。

万里晴只好闪开了，都是打工人何苦互相为难，他把这笔账算在了叶空雨头上，等工人走了，他看着地上的两箱东西，抬起一只脚，就想踹上去。

叶空雨在餐桌边坐下，淡淡提醒：“一组镜头十万。”

“......”万里晴默默收回脚。

叶空雨拿起一份三明治吃起来，自觉到好似这桌饭是他做的。

万里晴敲敲桌子，气呼呼：“让你吃了吗我？”

叶空雨吃相优雅，把三明治中间的生菜和西红柿挑出来，咬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看向万里晴：“以后上班请不要使用倒装句。”

“我乐意。”万里晴拉开椅子坐下，夹起一个生煎包，先把面皮撕开，往里面加了点辣椒油和醋，才往嘴里放，叶空雨还是头一回见这种吃饭，“搞这么麻烦，为什么不直接蘸着吃？”

“那你为什么把它们挑出来？”万里晴指着盘子里的生菜叶和西红柿片。

叶空雨直言：“挑食。”

“对啊，饮食习惯嘛，问什么问？”

“......”叶空雨被怼，倒也不生气，手背撑着下巴笑，“你做饭还挺好。”

万里晴刚想得瑟，又听到他补了句：“沈炎是不是把你当丫鬟使唤？练出来的厨艺。”

“咳——”万里晴被辣椒油呛到嗓子，叶空雨体贴地推过去一杯水，似笑非笑，“慢点吃。”

万里晴囫囵咽下水，已经有预感，让这个大魔头住进来，自己未来的日子不会太平静，他把杯子拍在桌上，恶狠狠放话：“我是沈炎他大爷。”

小九在阳台学舌，还改编台词，欢快喊着：“我是你爷爷，我是你爷爷......”

万里晴被傻儿子逗乐了，他天生一双笑眼，微笑或者大笑，眼眸似躲在云雾深处的月牙般轻盈，又似仲夏夜初升的弯月那样明媚，让人错不开眼。

叶空雨也笑了笑。

万里晴盯着叶空雨的唇钉，起了恶劣心思：“你戴这玩意，喝水会漏吗？”

“想知道？”

“昂。”

叶空雨拿过万里晴刚才喝水的杯子，自己喝了口，大手掌着万里晴的后脑勺，逐渐逼近，在两人的嘴唇快要碰到一起时，他停了下来，感受到了万里晴紧张的呼吸声。

这么青涩的反应，倒让叶空雨感到新鲜，他用舌尖把唇钉挑下，用它戳了戳万里晴挺翘的唇珠，不怀好意地问：“你跟沈炎没亲过？”

应该不会啊，沈炎那只老狐狸，逮到人，还能不吃干抹净？

万里晴的脸颊烧了起来，眼神躲闪，声音都拉高了两分贝：“我和他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

叶空雨眯了眯眼，撤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万里晴，他身高一米九三，两人相差十余公分，气场自然也是，万里晴后知后觉，自己又被这厮带跑偏了。

“以后住这里请不要再提沈炎。”万里晴把这个句式还给了叶空雨。

“那不行。”

“......”

叶空雨在他脑门弹了下：“我多提一次，你就免疫一次，我是在帮你。”

“那我还得谢谢你？”万里晴咬牙切齿。

“不客气。”

叶空雨两手撑着桌面，换掉轻佻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万万，还没祝你，分手快乐。”

万里晴一时有些恍惚，这是时隔两年，叶空雨第二次这么叫他。

说起来，他总听沈炎提起叶空雨，却没见过本尊几回。

在江城，西大算是顶尖的学府，也是占地面积最广的大学，叶空雨所在的美院在北区，每隔几周就有个帅哥靓女开豪车进校，被戏称为富人区，而万里晴所读的建筑系在南区，郁郁葱葱的国槐遮着古朴的教学楼，好似汪洋中的一叶孤舟，南北区之间隔着一座巍峨的八卦图样广场，院风便是天差地别。

美院的人大多都狂，叶空雨是其中之最。

当然，他有狂傲的资本。十七岁的叶空雨横空出世，成了哈苏大师赛建筑类的首位华人摄影师，他的成名作《飞鸟与木塔》至今仍被展出在哈苏的官网首页，哈苏画册收录了他的所有作品，无数人竞相模仿这位天才少年的摄影风格，他们叫他‘K神’，西大甚至因他成立了一个摄影班，但是，从未有人能真得超越他。

他之外，沈炎便是西大的另一个风云人物。

沈大少性格圆融，本科期间就能带着舍友接项目，还会分些小活给学弟学妹们赚零花钱，因此人缘极好，他人生遇到的第一道坎儿，大概就是在篮球队碰上叶空雨。

那会，沈炎是校队队长，叶空雨是队里的小前锋，两人虽脾气秉性不和，到了场上配合还算默契，双方把表面功夫都演得到位。

直到有次和隔壁的兄弟院校打联赛，叶空雨莫名其妙的脾气暴躁，在场上连连给沈炎难堪，丝毫不顾团队意识，虽然最后是他们赢了比赛，被激怒的沈炎还是找到了在后台休息的叶空雨。

两人打了一架，彻底掰了。

那天，万里晴也去看了联赛。

在此之前，他和沈炎当了三年的朋友，也默默喜欢了人家三年，他在高中就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也已在家里公开出柜，当他看到因性向而迷茫的沈炎，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深陷泥潭的自己。

于是他带着私心主动提出：我们试试吧。

沈炎同意了。

比赛之前，沈炎带着他去了篮球队，他们牵着手，沈炎向众人介绍：这是我男朋友，万里晴，你们可以叫他万万。

一片起哄声中，万里晴看到了角落里喝水的挺拔少年，棕发绿眸，气质透露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狠劲，沈炎跟他说：那就是叶空雨。

哦。

原来是那个刺头。

万里晴当时的全部心思都在沈炎身上，经过那次联赛，他便恼上了叶空雨，觉得天才果然都有缺陷，实力强又怎样，还不是一个没有团队精神的自大狂。

他大学体育课选修的是网球，研究生到了后期课程更加繁忙，他还是会坚持训练。

网球馆在美院边上。

有天，万里晴去训练，途中下起大雨，他没有带伞，跑进了美院的长廊躲雨，碰巧叶空雨从楼梯下来，身后嘻嘻哈哈跟着几人，叶空雨将一把折叠伞扔在他怀里，转身走了。

那人谁啊？叶空雨身边的人问。

他叫万万。

万里晴只听得清叶空雨的这句话，然后，那群人就走进了雨幕，少年们在雨中说说笑笑，肆意张扬。

他站在长廊看着，忍不住羡慕，那是沈炎出国研修的第二周。

窗外蝉鸣四起。

飘荡的亚麻布窗帘卷着桂花的清香在阳台斜切出一片安宁，小九停靠在龙柳的枝干，嘹亮的叫声让万里晴回过神来。

他喜欢的人已经走远，眼下面对面站着的，是过去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人。

有那么一瞬，万里晴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他课间午休做得一场梦，可实际上，课桌变成了工位，书本变成了文件，等过完这个秋天，他就二十三岁了。

“那把伞你拿到了吗？”后来，万里晴去美院找过叶空雨，被告知他已经离校去了外地拍摄，万里晴只好把伞交到保卫处，让人代为转交。

叶空雨想了会，摇摇头：“没有，你不说我都要忘了，那把伞还是牌子货，够我在你这吃住一阵子了。”

万里晴：“……”他就多余问，煽情果然没有好下场。

他也学着叶空雨的样子，把手撑在桌上，紧盯着人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叶空雨，你喜欢男的吧？”他直截了当地问。

“嗯。”叶空雨坦诚地答。

“那……”

万里晴自恋了一把，“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叶空雨不说话了，万里晴的心脏咚咚咚直跳。

“就你？”

叶空雨仅仅用了两个字，成功抑制了万里晴的心悸。

不喜欢就说不喜欢。

什么叫就我？我咋了？万小爷我好得很！

万里晴没好气地白了眼叶空雨，去阳台逗鸟了。

叶空雨虽然不请自来，好在还算有眼力见，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得主动干活，万里晴捧着小九玩时，他在厨房哗啦啦洗碗，万里晴坐在沙发吃葡萄，他拿着吸尘器开始拖地……

大有用苦力感化“地主”之意。

万里晴刚开始还噗噗噗吐着葡萄皮，见人家这么勤快，也不太好意思躺着了，爬起来跟在叶空雨后面要帮忙。

叶空雨才把地拖完。

万里晴脚底一滑，不小心把垃圾桶给踢翻了，果皮撒了一地。

叶空雨把自己行李搬进次卧。

万里晴跟着进去，又是一个趔趄，把人刚铺好的床单拽掉大半截。

“…….”叶空雨算是看出来了，明着帮忙，暗地找茬。

但他也有杀手锏。

指着次卧书架上的建筑模型，佯装不懂：“这种木材少见，是你寻的还是别人送的？”

万里晴面上难掩失落，悻悻地从次卧出去了。

过了会，叶空雨打开门，手里拿着一幅色彩浓郁的印象派画作，他走到沙发跟前，把原来的那幅取下来换成自己的。

万里晴对此已经麻木了，随他折腾。

叶空雨不愧是玩摄影的，艺术品味的确高，经他一番收拾，原本简朴的单身汉公寓变得有情调许多，震惊了万里晴这个工科男。

夜暮四合。

叶空雨打开投影仪，端来两杯红酒，跟着万里晴一起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

“感谢收留。”他说。

杯壁相碰，清脆地一声响，万里晴拍拍他的肩，醉醺醺地说：“谁让您是老板呢，除了那什么，在下愿意为您上刀山下火海！”

叶空雨扶着醉鬼的脑袋。

问：“除了什么？”

万里晴打了个酒嗝，抬起头嘿嘿笑：“暖床啊，这个是技术活，咱干不了。”

“……”

万里晴指着幕布上亲吻的男女，问叶空雨：“这两人结局是好的还是坏的。”

“你自己看。”

“可我喜欢被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