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赶至时,慕容恪与刘长嫣正共看明月映水,他笑赞:“四兄、四嫂可真是好兴致!”
颂祁早报了慕容恪关于慕容垂前来之事,他令人在岸上古亭中设了简单羹食,三人就坐。
段月容年初发动,产下次子慕容宝,刘长嫣问过母子二人近况,慕容垂说一切都好,便听兄弟二人说起关于敕勒部事宜。
除了敕勒部之事,慕容垂还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青州刺史朱秃率兵投降了段龛。
慕容恪闻言色变。
朱秃原为石赵旧将,邺中大乱时降了燕国,慕容儁以其为青州刺史。
前年,慕容儁相继平定河北后,有意对占据广固的段龛用兵,便命朱秃与慕容翰之子慕容钩共治厌次,威慑段龛,今年还着意令慕容尘带麾下大军一道驻扎,有意征伐段龛。
不想,慕容钩自恃宗室,轻视朱秃,自二人共驻厌次,慕容钩便常当众折辱朱秃,令其无地自容。朱秃实在忍无可忍,怒杀慕容钩,率众投降了段龛。慕容尘赶到的时候,厌次正一场大乱,幸好他去得及时,才稳住了局面。慕容尘当即上表慕容儁,将经过陈说。
而这厢,段龛收纳了降将朱秃,又得到晋室支持,有心与慕容儁争夺青州,一较高下。他遣使致书慕容儁,指责慕容儁不事晋室正统,称帝乃背信弃义之举。慕容儁大怒,即调兵将攻广固。
慕容恪闻讯,与慕容垂分别后便带刘长嫣立即赶回了蓟城。
慕容儁正要将慕容恪召回,此战,他欲让慕容恪领兵。
中原官员在父母亡故时皆要丁忧,但将领除外,国家倘有重大战事,国事自然重于家事。慕容部自入居塞内,吸纳士族入朝,崇尚中原礼仪,父母去世自也有丁忧之习,但这个显然并不适用于慕容恪,莫说他是重要将领,便是当初慕容皝去世时,因国家处于重要关头,他留下遗言不许诸子守孝,夺情在燕国初建之时便成了普遍现象。
慕容儁欲征段龛,慕容恪自责无旁贷。
太原王府接到谕旨后,刘长嫣便开始为他打点行装。冬日的风拍打窗柩,几是这静夜中唯一声响,她不禁抬头望了眼案前翻阅古籍的深沉人影。
慕容恪抬眉时正和她欲言又止的眼睛对上,他们是至亲夫妻,慕容恪当然明白何意,他问:“阿陵可要随我出征?”
慕容氏子弟因常年分镇各地,多是带着妻儿随军的,北族女子多矫健,并不怯鞍马之劳。比如段玉容,慕容霸镇抚各地,她一直追随丈夫身边。再比如信婉,刚和慕容尘成婚就一道难下了。早先因要侍奉高夫人,刘长嫣自要留居府中,而今高夫人去世,她再一人带着孩子留在蓟城,应付宗室中复杂人情往来,也委实没有什么意思。想到可足浑皇后和段玉容日复一日的交锋,更绝疲累,不若出去有个清净。
慕容恪欣然,只是,他稍沉吟,握住刘长嫣双手温声道:“阿陵,倘我们一起去青州,阿楷和阿肃,我们恐怕只能带走一个。”
刘长嫣抬眸,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不想和慕容恪分开是私情,但事情却不能做得太过赤子心肠,登高位者有几个凭的是赤子心肠呢?慕容儁信任慕容恪是一回事,慕容恪却不能将这信任当成理所当然,他手握重兵,倘将家小尽数带离都城,即便慕容儁不说什么,也难保不会有小人言语。
污蔑的话,一个人说没什么,十个人说可能也没什么,但倘是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呢?君王的信任可如泰山,亦可如鸿羽。在外领兵的将领最怕的不是敌人如豺如狼,而是身后三人成虎。
为了人前身后,两个儿子,他们不能都带走。
刘长嫣沉默了,她看了眼隔间慕容楷歇息的方向,又望了眼摇篮中睡得香甜的慕容肃。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不足一岁,哪个不是心头肉?她哪个也舍不下的。
她挣扎许久,正想放弃随慕容恪出征这个念头,慕容恪宽解她道:“阿陵不必太难过,我有把握,半年之内能胜段龛!”
刘长嫣目露欣喜,“只需半年?”
慕容恪认真点点头。
如此一来,便好办了。半年时间不短,也着实不长。他们既然要走,定是要把孩子送到宫中交予可足浑皇后抚养的,虽然刘长嫣与可足浑皇后关系平平,但慕容儁一贯看重慕容恪子嗣,可足浑皇后必然是会尽心的,届时刘长嫣再留下几个得力的人,孩子也会受到很好照料。
可是,要留下哪个?
夫妻两个为难了一阵,最后决定,留下了次子慕容肃。慕容肃年幼,确实离不得生母,但一路跋涉,如何也不稳妥。还有就是,慕容楷已经五岁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最是学话、听事的时候,心智日渐突飞猛涨,一时管不住,很难说以后长成什么样子,宫中人事复杂,不太适合将这个年纪的孩子留下。
临近出征前,慕容恪亲自陪刘长嫣抱着慕容肃去了宫中。
慕容儁闻言甚是讶异,他四弟实在懂事太过,“阿肃年纪尚小,如何能离了父母?”
慕容恪道:“正是因年纪小,才不便长途跋涉。路上行军不便,臣弟实不放心,便只能劳皇兄、皇嫂替我夫妻二人看顾了。”
这话说的,反是他在向慕容儁讨人情了,慕容儁还怎么推?他只觉得他四弟简直是太懂事了,所有的弟弟里,尤其和死老五相比,四弟是最顶好的。
可足浑皇后也着实意外,早先听说刘长嫣要带着儿子随慕容恪出征,她还有几分不悦,当下只觉自己小人心肠,亲自上前去将小慕容肃接在怀里,孩子也不哭闹,反对她露出笑意,可足浑皇后心下顿时便生几分欢喜,她今岁又诊出身孕,正是喜欢孩子的时候,对刘长嫣道:“弟妹放心,吾定将阿肃视如己出。”
刘长嫣一笑,谢过可足浑皇后。
中山王慕容暐与慕容楷同岁,靠在可足浑皇后身边望见这个弟弟甚是欣喜,道:“四叔、四婶放心,侄儿也会将阿肃当做自己亲弟弟的。”他摸摸慕容肃的脸,直向可足浑皇后夸赞慕容肃可爱。
慕容恪给慕容儁送了个儿子,慕容儁当即也回赠了他一个儿子。不是旁人,正是其庶长子乐安王慕容臧。慕容臧年方十五,正是历练之时,交给别人慕容儁不放心,此次出征,他便将长子塞到了慕容恪麾下,还额外交代慕容臧要好生向四叔讨教,慕容臧自然喜悦听命,慕容恪也只有应下的。
临别时,刘长嫣最后看了一眼与可足浑皇后咿咿呀呀的慕容肃,慕容恪紧紧握着她的手,饶是一颗心百般滋味不是,她还是强撑着离开了长秋宫。
十一月,慕容儁以慕容恪为大都督、抚军将军,尚书令阳骛为副将,率军进攻广固,与慕容尘所部大军一路共击段龛。
慕容儁亲送慕容恪至郭城,亲自为慕容恪及诸将领斟酒践行,道:“此战凶险,若段龛遣军拒河,四弟大军不得渡,可直取吕护而还。”
慕容恪躬身领命,“臣定不负皇兄所望!”
他披风猎猎,铠甲昭昭,带领诸将走下城门,提剑上马,率领大军出城去。此般气岸遥凌,雄姿英发,四下围观的臣民皆叹为观止,四下里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太原王殿下凯旋”,随即山呼声便响应而出,声震四野。
燕国初都蓟城,治下因饱经战乱,民不聊生,慕容恪屡次劝谏慕容儁赈济流民,奖励农桑,方有蓟城今日安定。平民皆知新君爱民如子,多人心归附,亦知太原王殿下奉公克己,颇有仁德。今见其风姿,皆交口称颂。
“母亲,那是父王吗?”慕容楷趴在车窗望去,默默瞪大了眼睛。
刘长嫣点了点头,陪他一起看着。
往日,慕容楷只听堂兄弟们说起父王何等神威盖世,何等冠绝一时,今日亲眼目睹,方知大家所言不虚。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那高头大马上万人瞩目的大将军就是往日对自己言语温和的父王,他看了许久,下意识对刘长嫣道:“母亲,我将来也要像父王一样做个大英雄。”
刘长嫣一愣,转而笑逐颜开,摸他脑袋,“好!”
十二月,慕容恪率军至黄河北岸,他下令先以轻舟渡河,试探虚实。
段龛闻慕容恪大军至,虽早有准备,但畏惧慕容恪无往不胜之名,尤是心内不安。其弟段罴素有智谋,道:“慕容恪善用兵,加之兵多将广,若令其渡河,进至城下,便是投降也已晚矣,请兄长筑城固守,弟弟愿率精锐拒之过河,若能大捷,兄长再率众攻之,必有大功。若我战败,还望兄长早降,尤不失封爵。”
他这话惹得段龛心下不喜,段龛不听。
莫说刚愎自用者,寻常人被人临阵唱衰,不恼怒的也少!
但是,要想不被人唱衰,怎么也得先看清自己实力。段罴是个直脑筋,只觉自己这话说得没毛病。天可怜见,若不是亲兄弟,段罴决计不会这么掰开了揉碎了跟段龛分析的。
辽西段部如今到这地步,成气候的也就只剩了他们兄弟。倘若兵败在即,不若早降了燕国是正理。再不济,慕容儁还和他们是姑表兄弟,就是看生母先文明王后面子,他们兄弟几人总能留下性命的。
段龛看不上用裙带关系谋前路,对段罴深为不满,而段罴尤不自知,一味相请,终惹得兄弟反目,段龛未免其影响军心,将段罴诛杀。
慕容恪不过派斥候稍稍刺探虚实,就已惹得敌军兄弟相残,手足反目,他尚不知这些,就迎接到了慕容尘率领部下大军与他会师。
几年不见,慕容尘成长沉稳许多,但见到慕容恪,他仍是委屈巴巴思念兄长的受气弟弟。
刘长嫣也见到了信婉,还有信婉生在军中的慕容懿,二人见面当是另一番热切。做了母亲的信婉容颜并未有几分改变,仍是往日那般的清冷美人,但是清冷之中又有了独到的几分柔和。看得出,她过得很好。
刘长嫣抱起慕容懿,逗他说着话。慕容懿两岁余,正是学话时,张嘴便是奶声奶气。意外又不意外的,慕容懿五官容貌不像慕容尘,也不像信婉,倒是肖像其祖父慕容评。随着慕容懿渐渐长大,慕容尘心里那个堵,好在慕容懿性子并不像慕容评,而是遗传了慕容尘十成十,慕容尘只觉苍天不绝他,这两年只将好好教育他家无敌当做人生头等大事。
慕容楷很快就和慕容尘和信婉混熟了,虽然他对二人印象很模糊了,好在他两岁前信婉带过他,慕容尘那性子,也很难让人跟他不熟。
慕容楷见到慕容懿也很喜欢,无他,这一路行军无聊透了,虽有军中将领不时逗着他玩儿,但小孩子还是爱和小孩子玩。虽然慕容懿小些,但好在会跑了,不像自家弟弟阿肃,动不动就只会哭鼻子、吃奶奶、拉臭臭。因为这个原因,有一段时间慕容楷是极其不喜欢阿肃的,他成日除了吃就是哭,时时离不得人,总会占据母亲大半注意力,这让从小就独享父母和祖母宠爱的慕容楷非常不习惯。
幸好那段时间高夫人还在世,她对慕容楷几番耐心指引和宽慰,慕容楷才渐渐接受了慕容肃,不然刘长嫣几要头大。
两家人共同用过接风宴,慕容尘跟慕容恪详说了朱秃叛变与广固事宜。
不说别的,这朱秃是真的狠啊!把个慕容钩乱刀砍的,要不是同族堂兄,慕容尘都不想去给他收尸。
这也难免不让人多想,可见慕容钩之前是把朱秃欺辱惨了,这般不得好死。如今幸好他死了,捅下这么个篓子,逼得朱秃反叛,活着慕容儁也不能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