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腾听慕容恪之命准备攻打堙城,回到彭城的荀羡也没闲着,整装待发只等晋室诏命传达,带兵北上救援广固。
两方战事紧锣密鼓筹备,刘长嫣派去蓟城给慕容肃送东西的人很快也返回了,说慕容肃一切皆好,但同时也带来一个极好和一个极坏的消息。
六月初,可足浑皇后产下清河公主。
七月丙子,太子晔病卒。
太子晔自小身子便不好,这几年缠绵病榻,熬过严冬,挺过盛夏,却因一场秋季风寒倒下,不过十四岁,早早便去了,谥号献怀太子。
慕容儁近几年躬劳国事,虽是盛年,身子却不如以往,遭此丧子之痛,一夜间生出许多白发。当下,慕容儁实实在在体会到了苻苌死后苻健的心境。他给四弟慕容恪的书信中极陈悲痛,哀感难愈。
慕容恪见信亦是心伤,回信对慕容儁诸多劝解,聊以慰藉。劝解归劝解,慰藉归慰藉,但谁也知道,亲人离去,骨血至痛,非是时间不能愈之,何况丧子之痛?
同是为人父母,刘长嫣最明白慕容儁与可足浑皇后心境不过,闻讯心下很不好受,一面惋惜太子晔年少可惜,一面又担心禁中有丧,慕容肃不能得到良好照应。
太子晔一贯和气,待谁都好,知他去世,便是庶长兄慕容臧一时也有些受不住。慕容儁少时深受父亲慕容皝偏心眼荼毒,因此自己做了父亲后很是拎得清,慕容臧是他的庶长子,日常待遇也就是庶长子的待遇了,他年少,倒也未生出旁的心思,加上太子晔对他这个兄长自小敬重,慕容臧伤心也是真伤心。
慕容楷跑去问刘长嫣:“母亲,阿肃还好吗?”
这半年他懂事许多,很是知道些手足之情。往日在蓟城不觉得,一离了家,日日见不到阿肃,便时常想他和父母不在身边,阿肃吃得可好,睡得可香?时间久了,他也有些想念这臭小子。现下太子阿干去世了,皇伯母定要伤心,她那里乱作一团,下边人会不会偷懒不好好照顾阿肃?
别看慕容楷天天和慕容懿玩得极好,也把慕容懿当做亲弟弟一般,但他不是没心没肺的性子,阿肃这个亲兄弟对他而言到底是不一样的。
刘长嫣心内如麻,看到儿子这般,放下不安宽慰慕容楷道:“放心吧,弟弟没事的,他打小就健健康康的。你忘了,去年天气骤变,五叔家的阿宝弟弟一贯强壮都得了风寒,你也病了一场,阿肃虽小些,却连个喷嚏都没打。”
慕容楷想想也是,当时他还说阿肃看着不太聪明,身体还怪好咧!
刘长嫣又和儿子说了会话,哄着慕容楷睡下了。
夜间,她掌灯去了王帐外间,慕容恪撑额靠在书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出来,回过神道:“不是让你早些休息吗?怎么还没睡?”
他们夫妻一贯同寝同食,在军中也不例外,慕容恪不睡,她怎么睡得着?
刘长嫣放下油灯,至他身后给他按着肩膀,道:“你可是在想太子之事?”
慕容恪没有瞒她,将慕容儁的信拿给她看,其中慕容儁哀思自不必说,后面的话却令刘长嫣皱起眉头。
自景先寝疾,常感漏夜身寒,神思疲怠,有不假年之感……
景先,是太子晔的字。
这……这慕容儁是什么都敢跟慕容恪说啊!
刘长嫣当即将那封信引烛火烧了,教人看到难免要起风波。她不知慕容儁会不会跟同母弟慕容交说这番话,即便他和慕容恪兄弟感情再好,再信任慕容恪,慕容恪与他都是隔母的,这类他觉得自己活不长的话,慕容恪都还是少听得好。
死了一个太子,已是燕国巨大损失,已经够让慕容恪愁的了。倘正在盛年的君王此时再不假年,那大伙日子不用过了。太子晔一死,慕容儁膝下最有资格被立为太子的就是可足浑王后的幼子中山王慕容暐,慕容暐才多大?和慕容楷同龄,还没慕容楷高呢!懂事也懂不多少。慕容儁真有个万一,那得乱成什么样?
慕容恪眼看她把信烧了,也没拦着,道:“皇兄性子就是这般,说着话便要顽笑的,瞧你如何还当真了?”
他这话唬不了刘长嫣,没听说哪个当皇帝的不希望自己长生不死,反拿这开玩笑的。
慕容恪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主要刘长嫣不知慕容儁私下那个性子,兼之对着他四弟时就有些话痨的毛病,实在让人有些分不清这是肺腑之言,还是伤感之言。
慕容儁既说此话,二人难免就存了心,刘长嫣稍加沉吟,想起了那徐氏名医,慕容恪也想到了。
天子之弟这个身份尊贵,也确实敏感,尤其是在太子晔薨逝的时候,慕容恪冒然给慕容儁引荐名医,难免会引来猜测和风波。
慕容臧这个亲儿子固然在军中,但他不是可足浑皇后亲生,由他去做,必受可足浑皇后忌惮,况且此事为机密,慕容儁没告诉慕容臧,只告诉了慕容恪,慕容恪断不能拿出来与慕容臧说去。
夫妻二人思量了一会子,没个结果,但慕容恪也不能慕容儁这般下去。
不过此事并未困扰许久,因为当慕容恪遣人去请徐熙时,茅舍中已是人去楼空,连带院中药草都风卷残云般被人尽数移植走了,只茅舍房门柱子上霸气地留了四个大字:烦死,走了!
徐熙早就是个怪脾气,一心扑在医术上,立志要做个神医,将东海徐氏发扬光大,但他又不喜欢和人来往,在荀羡等人造访他几日后,立刻又跑了。
这简直让人哭笑不得,你要做神医,还不想见人,不见人,怎么治病做神医?
想起那怪老头性情,刘长嫣笃定他恐怕都没意识到自己活得逻辑有问题。
闻讯,慕容恪只能一叹。
九月,穆帝诏徐州刺史荀羡将兵救广固之围。荀羡大军至琅邪,时慕容恪大军围城,严阵以待,燕军于广固城外深堑设伏,荀羡不敢冒进,未能取,闻王腾大军欲进取堙城,开取进攻河南通道,遂转而调兵进攻阳都。
王腾奉命进军堙城途中闻讯,即刻回师,天降大雨,毁坏城墙,两军一场鏖战,王腾大军不敌,为荀羡大破,王腾被斩。
天阴雨寒加剧了荀羡咳症,他进军阳都后不曾停歇,火速召集诸将商议下一步解救广固的部署。
诸将见燕军强悍,将个广固城围得苍蝇都飞不进去,几乎无可见缝插针之处,纷纷摇头。
荀羡沉着脸色坐在帅位上,银白色的盔甲趁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阳都丢失的消息传入燕军大帐,诸将皆咬牙切齿,请慕容恪速攻广固。
慕容恪一叹,道:“用兵之势,有宜缓者,有宜急者,不可不察。若敌我势均力敌,却外有强援,未免我军遭遇腹背之患,则攻之不可不急。若我强敌弱,无援于外,我军之力足以制之,当羁縻守之,以待其毙。诸卿当知,兵法‘十围五攻’正是谓此。”
诸将渐渐点头,正是此理。
慕容恪继续道:“段龛据城自守,粮草未绝,兵马尚众,至今未有离心。先时济南之战,段军不可谓不锐,但段龛用之无术,是以被我军大败。而今其城坚壁高,上下戮力,我等若尽力攻之,废数旬之日不是不可拔,只是......”
他稍顿,起身负手,“只是这样一来,我鲜卑将士折损必多矣。自我慕容氏进军中原,兵不暂息,士卒多苦,孤每每念之,夜不能寐,如何能为取胜而轻众将士性命!攻伐之要在取之,不必求功成之速!”
他的话,令帅帐众人皆沉默。
慕容恪又岂会不知兵贵神速,久而于国不利的道理,只是一场战事,攻伐永远不是目的,攻伐是为了歼灭敌人而强大自身。以燕军实力,拿下广固只是迟早,倘为求速,便不顾慕容部将士血肉之躯,以之攻拔高城,纵胜,亦非慕容恪之愿。
兵家所谓用兵神速,所虑者不过粮草,慕容恪下令于广固城外筑室反耕,率燕军修高墙、挖深堑围困敌军,纵使耗时日久,却能最大程度地减少伤亡。将士们皆是血肉之躯,哪个没有父母?那个没有妻儿?他当权掌兵,一动万机,关乎无数人生死,一言一行更要慎之!
为将者,战在前而身不退,却不能为战争鼓劲高歌。战争,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呢?
诸将沉默许久,皆喟叹道:“殿下胸襟,非我等所及!”
乱世动荡,将领多争建功勋,视人命如草芥。为拔一城,枉顾将士生死,以众人血肉强克壁垒者不可胜数,便是杀自己人冒功抢封的也不是没有。纵观天下,有几人如太原王一般惜爱士卒,视将士血肉如同自己血肉的呢?
军中闻此言,上下感悦,皆勠力同心,士卒日夜于高墙深堑坚守。
自慕容恪渡河南下,率将士开垦荒地,鼓励农桑,不时赈济齐地饱受战乱的百姓,太原王仁德之名渐渐远播,此话自军中传扬而出,齐人多慕太原王德行,争运粮草馈赠燕军,一时传为美谈。
慕容恪此言不止在当时流传,还被各国史家写进了不同版本的史书里。当时各国将帅,饱受争议者居多,不论敌友,对慕容恪之评价却是赞誉如一,与广固之战其所发肺腑之言不无关联。
近千年后,有位文人品评燕晋秦三国雄才之时,这般说道:“当时人才南有谢安,北有慕容恪,西有王猛。较其分数,玄恭其贤矣。安石善处轇轕之际,富贵之心薄而家世清虚,无能远猷。王景略干将吴钩,薄于德矣。玄恭才优而心正,独不能力主,而其讨段龛,城下数语,天地鬼神实闻之事。”
未几,穆帝下诏,酬荀羡攻拔阳都之功,令其返回彭城休养生息,至于在广固城中眼巴巴等着救援的段龛,穆帝只字未提。
桓伊端着药进来帅帐,轻轻搁置在荀羡身边,“北伐固重,你的身子也不能轻忽,忘了徐熙说的话了?”
“陛下为什么会在此时下诏让我回彭城?”
“当然是不想让你和数万大军白白折在慕容恪手上!”桓伊摇摇头叹口气,“令则,不要这般执拗了,把身子养好,才能再图来日。青州和整个齐地,慕容恪是志在必得,你已是尽力了。”
提到慕容恪,荀羡难免又想到沂水之滨那个剑光如雪的女子。他低眉饮下汤药,想起自齐地探子处送来的军报,那男子字字胸怀,当真是世间人所不及,这样的人纵使是敌人,也是个令人钦佩的敌人,只可惜未能有缘与其一战。那样的女子,也唯有这般男儿能配得!
这方太原王贤名远播,另一方段龛却已是樵采路绝,未几,广固城中人相食。
为求生路,段龛率众突围,大战燕军。
养精蓄锐十月的燕军终得以畅快一战,倾而厉兵秣马鼓噪而出,慕容恪大战段龛于围里,段龛士卒皆战死,仅段龛只身逃回城中。此后,广固守军士气颓丧,斗志皆无。
十一月,已无反扑之力的段龛解甲出城,投降燕国,并执燕国降将朱秃送蓟城,慕容儁杀朱秃。
慕容恪攻克广固,大军入城。
广固城民早受够先前疾苦,闻燕国大军入城,纷纷跑上街道欢呼恭迎太原王殿下,慕容恪命人抚安新民,运粮赈济,广固百姓皆赞德政。
随之,慕容恪徙段龛治下鲜卑、胡、羯三千余户至蓟城,以慕容尘镇广固,以尚书左丞鞠殷为东莱太守,章武太守鲜于亮为齐郡太守,悉定青州,燕国正式将齐地纳入帝国版图。
至此,燕国成为地跨幽、冀、并、平、青五州的中原强国,南与晋室在青徐两州之间形成对峙,西与苻秦以黄河为界,中原天下正式进入燕、晋、秦三国争霸时期。
此番大胜,慕容儁早已下诏宣慕容恪平定诸路敌军即班师回朝,刘长嫣也实在想念慕容肃,二人决定立即上路。
不过如此一来,难免要和慕容尘与信婉一场分别。平定广固后,慕容恪当即上书慕容儁请以慕容尘为青州刺史,以后他与信婉就要长居齐地了,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彼此皆是一场难舍难分,尤其慕容楷和慕容懿,这一年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得知要分开,两个人抱头哇哇痛哭,一个说着阿干将走,弟弟心下实在痛彻,一个叮嘱着阿弟好生读书习武,盼将来与阿弟共创基业,教人听了想笑不是,想哭不是的。
鲜于亮原镇章武,攻克齐地后,慕容儁以其为齐郡太守,恰好与慕容尘毗邻,慕容尘日子不算孤单,鲜于亮也早将家小接了过来。
崔芷蘩能在齐地见到刘长嫣和信婉也十分高兴,她腹中又怀身孕,月份不大,行动尚且便利。
玉光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比之前高夫人丧礼时又长高许多,刘长嫣和信婉正夸着小姑娘,崔芷蘩幽幽一叹,道:“我这次来,实是有事要托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