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室两路大军计划北上夹击燕国大军,慕容恪亦一路入河南,但令慕容恪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山茌已是告急。
慕容恪离开山茌前便命人八百里加急赶往青州令慕容尘调兵支援山贾坚,不幸的是,贾坚没能等到慕容尘调兵支援,先等来了荀羡的大军。
荀羡这两年身体愈发不如以往,但他不甘就此搁置雄心壮志,一直意欲兴复晋室,收复北地。他得知慕容恪率军南下,有意亲战燕国大军,不想兵至泰山郡时,慕容恪已经率军兵进河南,他心下惋惜,却正遇上贾坚驻兵空虚,荀羡当即以十倍之兵攻山茌县,贾坚身先士卒,率兵迎战,杀荀羡大军千余人。
这一年,贾坚已是七十多岁了。
纵使荀羡以十倍大军围城,贾坚也未曾露怯,他知城已守不住,一面派人去往青州寻慕容尘求救,一面让将士逃命,将士们皆泣涕道:“府君若不能保,我等俱死!”
贾坚在众人搀扶下骑上马背,发须苍白似雪,寸心至死如丹,“老夫自结发,志立功名,每每陷于穷厄之地,难道皆是天命吗?与其屈辱而生,不若守节而死。我若欲逃,今必不遣卿等!我今为卿等争一线生机,若势不能挡,卿等自可离去,不必顾我!”
他双腿一夹马腹,开门直出,从容立于马桥上等着荀羡大军前来。
当荀羡率兵赶至时,贾坚搭弓引箭左右连射,晋军无不应声而倒。最终荀羡命将士跳到桥下砍断桥墩,令马桥毁榻,贾坚连人带马坠落,被荀羡生擒,晋军攻克山茌。
荀羡未至而立,因连年操劳,早便病痛缠身,此战更是拖着病体而来,他强打精神诘问贾坚:“君父、祖皆世代为晋臣,为何要背叛君王,抵死不降?”
贾坚身陷囹圄,仍是桀骜不屈,“是晋室自弃了中华,不是我叛了晋室!万民漂泊无主,遇强主自然托命。我既已事人,安可改节?我自束脩自立,先事赵,赵亡而事燕,一生未尝轻易改志,让我投降,痴人说梦!”
荀羡气怒,一番斥责。在荀羡看来,志节何称之为志节?不需愚孝忠君,当将捍卫故土深入骨髓,澄清同族植入血脉,纵有火海刀山也不改之。贾坚口中说着未曾改志,却背弃同族,屡次侍奉夷狄,将贼赵伪燕视为明主,在荀羡看来早失了士族节气,这番辩白,更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贾坚不吃他这套,白发老翁铁骨铮铮,气色比壮年病弱的荀羡还要好些,脾气也是巨硬,“竖子,轮得到你来管老子!”
荀羡天命风流,一生骄傲,何曾被人这般喷过?他出身名门,魏武帝曹操首席谋臣荀彧之后,七岁时就看出苏峻是背佞之臣,扬言要杀了他,长大后为了不娶公主还逃跑过。至二十八岁时,荀羡官拜徐、兖两州刺史,更是成为晋室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刺史,燕国大将慕容兰、王腾等皆是折在他的手上,此时患病出征仍是擒获了贾坚。
就这么个人才,被贾坚喷得几要吐血,他也没杀贾坚,命人将贾坚绑到了营中柱子上。
天逢冬雨,数日后贾坚悲寒交加而死。
慕容尘前后脚接到了慕容恪的调兵文书和贾坚的求救信,他立刻遣副将司马悦明带兵救泰山郡。
荀羡于战中发病,引得晋军军心大散,不敌燕军强悍,很快便是大败。
燕国抢回了山茌县,只遗憾未能救回贾坚。
战报传至慕容恪手中,他惋惜老将贾坚之死,上书慕容儁请求厚待贾坚一族,慕容儁亦是痛惜,复以贾坚子贾活为任城太守。
荀羡退回江左后也不久病逝,北地未收,志心卒止,也是英雄含悲。他离世前最后望着书房中悬挂的山河舆图,摸着北方那片土地,尽是壮志未酬。
书房外,寻阳公主挥退了呈药的医官,纵是心中凄凉悲恸,面上也未减她属于帝室公主的轩丽端庄。
她延颈秀项,腰如约素,昂首平静地推开书房门,大手髻上七钿璀璨,步摇簪珥都未动一分,在看到书房中羸不胜衣的男子时,肩臂却陡然一松,催垮了所有气度。
荀羡慢慢回首,以那种寻阳公主少时曾渴盼过的目光望向她,“你来了。”
那有气无力,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寻阳公主有生以来第一次慌了神,快步上前去扶住他,心中微微叹息。
她这个夫君,教人恨也不是,敬也不是,软也不是,硬也不是。她知他喜欢能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女子,一腔赤子之心皆在收复北地,还国旧土,世事却往往事与愿违。
他生为有志之士,而她生来却要做国朝典范,他很不幸被她的皇帝侄儿盯上,强行下旨征为了驸马。
她带给他的那些名位,何曾被他看在眼里过?他若想要,凭自己唾手可得。娶了她,反要无端卷进晋室和士族的明争暗斗、权名掣肘里。荀羡虽不屑说,但寻阳公主知道,自己这位孤傲不可一世的驸马,觉得这是对他生命的极大浪费。
这二十余载夫妻,他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一个追逐着壮志,一个扮演着典范,似乎曾经有过恩爱岁月,那些岁月又似乎薄如蝉翼,与他的志向相比不值一提,哪想这一生就这样快地到了头。
想到这里,寻阳公主眼角洒下泪来。
不等荀羡的手指触及腮边,寻阳公主忙自行拭了去,她望向那张山河舆图,虽是帝室公主,图上标记最多之处却是她从未去过的故土,她道:“驸马与我说说自己的壮志吧!”
寻阳公主还是第一次知道北地并非全是贼虏,慕容子弟多善战,苻秦男儿多骁勇,原来那里有这样许多惊才绝艳的人物,她的注意点没有停留在这些风起云涌,反是沂水之滨一湾浅月。
纵是少有交心,多年夫妻她还是了解荀羡的,她垂下眼睛,“驸马欣赏的一直都是刘娘子那般的巾帼人物吧?”
荀羡眼中露出笑意,并没有否认,但他将目光移到寻阳公主身上,给了她一个意外的答案:“元仪,倘再来一次,令则定不会逃婚的。”
他话语轻轻,寻阳公主却是再度落了泪。
是日,荀羡病逝,享年三十八岁。
消息传到宫中,穆帝哀叹许久。
此时晋室北伐,豫州刺史谢万已经率领西路大军北上进军洛阳一线,企图与东路徐州大军汇合夹击燕军。谢万这豫州刺史之位来得不易,丢得也不算难。
自平定蜀地后,桓温麾下据八州之地,已是与晋室成分庭抗礼之势,他在拿下江州兵权后,又渐渐惦记上了豫州、徐州的兵权,尤其在谢尚病逝、荀羡病重的情况下,豫、徐二州徐徐图之更不在话下。
可是褚太后与晋室朝臣却不能坐视桓温染指豫徐,在谢尚病重时,晋室就选中了司州刺史王胡之接任谢尚之位。没想谢尚死后,王胡之还未来得及上任也病死了。
自谢尚任豫州刺史后,豫州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谢氏的地盘,谢氏出于抑制桓温和保护自家利益的考量,有意让谢奕代替王胡之接任豫州刺史一职,褚太后自也是默许外家谢氏握此权柄的。
谢尚在世时虽一直主张抑制桓温之权,但桓温与其堂弟谢奕少时曾结布衣之好,桓温与谢奕这份情谊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和政治权争被冲淡,纵使桓温如今权霸一方,他也时常拎着酒壶去寻谢奕喝酒,一度将谢奕引为自己的“方外司马”。对于谢奕出任豫州刺史一事,桓温做出了让步,谢奕就此执掌豫州。
很不幸,豫州刺史一职可能风水不好克人,谢奕就任一年也病死了,谢氏接着就将谢万推了上来。
谢万乃谢尚从弟,谢奕、谢安亲弟,少时以才器出众闻名江左,一身名士做派,却颇有些志大才疏。
时书圣王羲之已于右军将军致仕,颐养家中,他知谢万无将帅之能,曾致信桓温不要令谢万领兵在外,桓温因与谢奕交好,在谢奕去后,没有反对谢万上台,王羲之的意见他未听。
王羲之无法,只能写信劝谏谢万与士卒同甘共苦。
谢万也不听,他不恤将士,不抚部众,整日头戴白纶巾,身披鹤氅裘,脚着新木屐,樯橹灰飞烟灭间尚吟诗笑傲,只把自己当成了周瑜,孰不知燕国士兵还以为敌国城头站了只白头鸭。
名士谢安实在看不了弟弟这般作为,北上后亲去营中为他安抚诸将。宴会上,谢万忽然成了锯嘴葫芦,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跟这些军中大老粗寒暄,遂以爪仗如意指着诸将飚了一句:“诸君皆是劲卒!”
他洋洋得意,深觉自己气度非凡,是真名士自风流,管教军中这些粗人开了眼界。
可是,卒者,兵也,亦有死亡之意。
战乱年代,将帅皆以“卒”字为忌讳,除非地位高到一定程度,鲜少有人当面这样称呼人的。何况能入酒宴的将帅多是已到一定品阶,谢万这样指着人鼻子叫人“卒子”,合适吗?当然不合适!诸将皆愤恨不已。
谢安简直想和谢万一刀两断,还得捏着鼻子给他填坑。
之后,慕容恪兵进河南,谢万雄心勃勃要去支援洛阳,结果晋室这几年不知道走了什么背运,北伐统将里,统率西路大军的豫州刺史接二连三地死,统率东路大军的徐州刺史荀羡刚过身,新提拔上来的郗昙立即病重。
原本东西两路大军约定汇合共抗燕军的,不想东路大军因主将郗昙病重退回了彭城,谢万还以为郗昙退守是被燕国强悍大军杀退,他素闻慕容恪用兵无往不克,一时也吓破了胆。他瞬间不学周瑜了,也忘记了自己的豪言壮语,丢开名士风度,带着大军拔腿就撤。晋军人心涣散,燕军趁势杀了上来,谢万在混乱中还不忘让下属去寻自己的玉饰马镫。
慕容恪当即略地河南,大军以雷霆之势横卷而下,相继攻克汝、颍、谯、沛等地,拓兵中原腹地,置守宰振旅而归!
谢万丢疆弃土,单骑逃回淮南,豫州刺史的高官显爵没克掉他的命,自己倒把政治前途作了个干净。对谢万不满的部将早欲取其性命,中有谢安几番斡旋,部将看谢安面上才放过了他。事后,谢万被贬为庶人。
桓温就此接掌豫州军权,以其弟江州刺史桓云都督豫、司二州军事。
已过不惑之年的谢安为家族荣誉,无奈出仕,拜为桓温帐下司马。
桓温的时代在当下处于顶峰,谢安的时代却正从这个时候开始。
一生无败绩的慕容恪,此战也不过是戎马倥偬中不起眼的一笔。
江水滚滚逝去,山峦列列含黛,船行于烟波浩渺的江陵,宛若一幅山水画。
谢安晦明晦暗的眼波远眺两岸,此时并无心欣赏这江陵盛景,一道小舟靠近快舸,谢朗、谢玄持剑跃上舸来,道:“叔父,桓家司马已到江陵渡口,亲自来接您了。”
谢安点了点头,两个少年抿抿唇,欲言又止,最终谢玄犹豫道:“四叔那里......”
“当下,已是最好的结果。”谢安止住他的话头。
谢玄一叹,“是!”
该劝的劝了,能做的做了,仍有今日结果,或许是谢氏应受的考验。不过,他将目光投到舟头身披彩云霞光的叔父身上,他相信,谢氏的荣光会被叔父重新拾起,而他亦会义不容辞投身其中。
此时舸舟已经近岸,抬眼便见码头一行人马军列俨然,为首的男子雄姿英发,铁甲贯日,巍巍气度若高山神举,见谢安一身褐裘神仙风韵下舸来,桓温豪气干云大笑着上前,“安石啊安石,能得安石实在是某之幸哉!”
谢安优雅含蓄而笑,“能入大司马帐下,亦是安石之幸!”
“哈哈哈,我就说安石早晚会同奕石一般成为我第二个‘方外司马’。”桓温大方地上前揽过谢安肩膀,搭眼瞧见谢安身后的两个芝兰少年谢朗和谢玄眼睛一亮,笑得愈发深了起来,同僚属热情招呼着叔侄三人入城去。